六月十三 申初
两人站在小石山顶上向下望去,却见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就隐藏在山间。石板路差不多都被黄泥覆盖,倒是边上站着石人石马还没湮没掉。这石像生分明就是皇陵规格,这石道笔直,但是被山势挡住看不到通向哪里。
“我猜便是那里了。”沈括道。
“然而,公子也说,这山中历代皇陵很多,未必是先帝废陵。”
“若是这里的石场是就近为皇陵取石材,多半就是那里,走,去看看就知道。”
两人一起下山,然后牵着马向那里去。到了山口向里张望,就看到远处小一座山下,有星星点点火把。果然,这里有一伙人藏着。
他们将马驴藏到附近树林里,将那只鹰放到马背上,然后从小路偷偷进去。一直到了距离前方星星点点火光不太远处,躲在树丛后向那里看。
沈括倒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觉得是一群人在那里站定,那小苹已然看出名堂了。
“这便是迎接教主的排场,走,去高处看!”
她不由分说,就向附近一处小山坡上去,沈括紧跟着。
远远有风带来声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沈括听着有些耳熟。
“那是喻景心腹,甲马常彪,是极难缠的人,”“小苹如今教里人少,大约已经是香主了吧。”
“我记得这个声音。”沈括气喘吁吁道,此刻他正手脚并用爬山。
“你怎么会见过这个人?”
“我只是记得声音,好似那日在黄河边树林里寻找那面妖幡,正撞见他抢先得了那妖幡。当时他便居高临下训斥两名同侪。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语气。”
“他平日仗着喻景得势,就是这副嘴脸。杀死圣姑的喻景心腹里,应当就有此人。我只知道,他也是东京破落户出身,曾在八作司当过差做过泥瓦匠,与喻景相熟,也有些祖传手艺。”
这功夫,前面传来声音越发清晰。即便没有带着那个窃听器,也可以连成句子了。
两人到了山头露出头时,已经可以看到下面十几个人打着火把散在一座荒废陵墓前,那大声说话的人,就站在众人前一座建造了一半的赑屃石像上,他正手扶着上面石碑,脚踩着下面的龟背。
他背后山下的墓穴已然打开,里面有光亮传出,墓穴前还点燃了一堆篝火。
墓穴里面不时也有人进出,这些人人双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什么重物,分明是一张张巨大的纸张,纸似乎还是湿的。他们将纸张铺在了火堆前架子上,似乎在用火烤干这些纸。
“拓印大成,天命所归,只因为新教主才智,我等佩服……”唤作常彪的声嘶力竭大喊。似乎在扮演某种仪式的司仪。
前面众人一起下跪:“教主英明,我等心服,愿听差遣。”
听上去只常彪只是在说什么马屁话,传达的信息在于他们还真有了一位新教主。
沈括仔细观看,却见那墓门口上搭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悬着一块巨石,这巨石形状看着与墓门一样,都是规整的长方形,大约一丈高五六尺宽,两尺厚,看着没有万斤也得有几千斤重,想来是原来就有的,封住墓道口的十块。这倒是奇怪,一般盗墓无非把墓门口石头损毁,为什么还要搭一个架子,把原来封锁墓道入口的巨石架起来?想来这么复杂的操作,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完事后还要石归原位。
他还注意到,所有出来的人,全都卷着裤腿,可见是淌水出来,这废墓里有地下水的传闻是真的。
“是拓片,他们用阴湿的纸在墓里寻字。大抵就是《天书》上的字。”沈括小声说。
“没见到咏儿啊?”小苹只关心这件事。
“恭迎新教主。”
那常彪大喊,跪下众人也一起重复这句恭迎新教主。
“教主在哪儿?”他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此刻还没有下跪的人。按说,如果这里有教主,他该站着接受众人膜拜才对。
“教主在里面。你看众人都对着墓门拜。”小苹说。
这时从门口出来一名女教徒,她麻利爬上赑屃背上,在常彪耳前耳语几句,然后转身又返回墓道里面。
常彪在山风中大笑起来。
“诸位,那狐咏儿都已同意,以断谳自证清白。此谳乃是先教主所创,有十二字凭证:凭天意定真伪,以眼见服众心。所以此刻教主,正需要我等教中人一同见证圣女清白。所以你我都进去见证。”
外面人一起起身,跟着这位一起进了墓道。只一会儿,这墓门口一个教众都没了,只剩下一堆火,和几百张等着晾干的纸了。
沈括与小苹也小心翼翼从山上下来,到了墓道口。听声音里面深远处确实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听上去里面呼喊声还有些回声,可见这里面地方还很大,沈括想要钻进去一窥究竟。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咏儿。
“公子且慢!”小苹拉住他。
“为何?”
“此一去凶多吉少,我一人进去便可。”她说着握紧了手中剑。
“你一人如何救你妹妹?”
“我还有些武艺,公子却只是文生,不必进去。”
“他们人多,不可力敌,我虽没杀人本事,却还自信有些缜密心思。”
沈括不得不说了句大话,想以此说服小苹。
“如何缜密心思,此刻怕也不能救人吧?”
“我只问你,你若现身,你们姐妹假扮一人的把戏就破了。到时候,任谁也救不得咏儿了。你说,我这缜密可有用?”
“公子真要冒死救我姐妹?”
“放心,你去才是冒死,有我在必不冒死。”他再次说了一句轻佻自大,但是给对方施加极大自信的话。
小苹猛地抱住沈括,将头藏在他怀中,只片刻温存后,便伸手进沈括衣襟里,将那只正睡着的野猫掏出。
“既然要冒险,便不要带着这小东西了。”
“是啊,也免得它叫唤。”沈括意识到小苹也有缜密的地方。
小苹将野猫放在地上,看着它钻进黑暗里,在那里闪烁一双绿色眼睛。它大概在想,这对男女又搞什么鬼?
两人一起钻进墓道,可以听到深处还是常彪在说话,大抵就是一些吹捧之词。地上也果然有些水,而且越深处水也越深,很快就过膝盖了。
两人走进前面又一道没完工的石门,就看到两侧通道石壁上刻着奇怪文字,想来就是当年从天书上抄录下来,又刻在这里的。
这些文字原本就是伪造的,先帝知道真相,也就并不在意,从未提过要带天书一起走。只是先帝驾崩后,章献太后修建陵墓时才想起这回事,觉得既然真宗喜欢,不如给他带走。然而这些文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力,陵墓挖了大半,突然就挖出地下水,只能废弃重选位置。为此当时的权相丁谓和大宦官雷允恭全都受到牵连,一人受贬,一人更是被杖毙。此二人全都参与了炮制《天书》闹剧,最后结局也算是《天书》失灵的某种反噬。
两人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前面闪烁的火光。只见前面一众人正跪在水中,行叩头礼。要不是他们全都屁股对着后面,两人还不好潜伏进去。
小苹在前,沈括在后,他们从一众撅着屁股的人后面,轻松溜进一间宽阔墓室,偷偷爬到一处巨像后面,又攀着石像后背爬上去,分别从石像肩头探出头去看。
此时,膜拜新教主的仪式大抵快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墓室中水位不断上升。众人跪着水就到腰间了,于是只得起身。
就在墓室正中,有一口打开的石椁,大概是当年等着放进先帝金丝楠木棺的,当然最终移陵,显然没用处了。
沈括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石椁里面是空的,巨大的石头棺盖就在边上,上面还架着三根粗大木头,这给了他不好的预感,也就是说,这块千百斤重的石头棺盖,待会儿是要再盖上的。既然第三谳叫做尸谳,到时候会把谁塞进去验证一番她能否脱身以证清白,是就很容易联想到了。
他隐约还感觉到了另一重危机,就是四处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地下水正从四周山石里渗透出来。他顺着声音找,发现四下几处石壁上,正用七八个羊皮囊包裹的木桶塞住了岩石上七八处洞口,水就是从这些木桶与岩壁缝隙里冒出来的。也许他们进墓室的时候,里面还是干的了,但是他们凿开墓门的动作,触发了新一轮的地下水渗出。
小苹则四处寻找咏儿,却没有找到。
那常彪站到众人前面,又大喊:“恭迎本教第九代教主与圣女。”
只看到几名打着赤膊的大汉,扛着一副滑竿从一处壁画后面绕出来。别看只是滑竿,还带着一副幔帐笼罩住里面人和座椅,看不清坐着的人嘴脸。可见在这样一个水深尺余,走路都困难的地方,教主该有的神秘感还是不能省略,没有神秘感和庄严感,一切装神弄鬼都无从谈起。
教主现身后,又见一人紧跟在后面。她到光亮处时,沈括看得清楚,正是与小苹一般无二的咏儿,即便知道真相,她此时也不由得惊的差点从石人背后掉下去,真是太像了。
那“狐咏儿”淌着水走到众人前面,倒是没有被绑或者带着镣铐,可见弥勒教里这套以天意杀人的办法,只是诛心却并不动粗,然而在沈括看来,这种靠神谕,把人往绝路上赶的方法,更加的下流和残忍。
那些大汉将滑竿放到一处高处,可以看到上面幔帐里的人坐在一张车椅子上,大抵是有些残疾。脸上好像还戴着面具。沈括不由得想起在白矾楼遇到的那位化作如螳螂般怪物的妖女,当时也戴着类似的面具,只是那人站起时身形暴涨的一丈七八尺,应该不是站立不起的有腿疾的人。
“今天书已现,天意分明。赵氏假传天意,伪称天命又数十年,以至四海灾祸频频,民不聊生……”说话的是一个柔弱女声,然而一转变成了粗犷的男声:“……此乃枉顾天意,诈取真命之劫数。今时客星现于东方,玄武出没北天,瑞霭现于幽燕,真武凌驾蓟辽,天命所归昭然若揭……”
沈括猜测大概又是什么腹语,一人分饰男女,专用来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不过这些噱头都还其次,只是听他(她)这通天命说,包藏的狼子野心太过分明了。话里话外,就是要把大宋的天命给挪到东北方的辽邦那里。可见幕后操纵者,找到这《天书》的目的就在于此。先帝伪作一本谁都看不懂的《天书》看似假借了天命,巧取了民意,实则给自己后代挖了多大一个坑?
那教主终于停下。边上常彪接着说话:此刻正当行,断谳自证之术,既然圣女已经屡次自证无辜,自然也不差这一回,我等都信圣女清白,只等天意彰显便同贺圣女归真,那,就请入棺吧?
咏儿走到前面,在火把照耀下倒是气定神闲。
“只是断谳有一定之规,只能施于晨昏,此刻时辰不到。”
那教主又恢复轻柔女声:“我这姐妹说的不错,时间差一分一毫,也违拗天意,我们再等就是。”
那常彪走到幔帐前:“然而四下水漏的厉害,怕等不得。”
那教主倒是也不慌,稳稳道:“还差多少时刻?”
“距那戌时还有一刻。”
“一刻而已,那便再等一刻。”
常彪退下,众人便站在水里等。
沈括再看小苹,却见她正拔出那柄剑,恐怕要跳出去拼命。刚才她放走小猫时,沈括就感觉到她有拼死一搏的准备。当然下去砍杀只是下策,然而上策在哪里他还没想好。他很确定一定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个办法就在那里,只是还有一点灵光没有闪现。不过此刻来不及等那一点灵光了,得先救小苹。
他拽了拽小苹衣服,两人一起缩到石像后面。
沈括小声道:“不必去拼命,我有办法。”
小苹瞪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办法?”
“老办法。”
这里弥勒教众实在太多,无法充分言语交流,然而就这样三句话,小苹也已经心领神会。沈括扬了扬脖子,示意小苹快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苹悄然下了石人。
所谓老办法自然是指所谓的分身术,这是他们姐妹每次出卖了弥勒教后,最拿手的脱困办法。
既然眼前一口棺材打开了盖子,新的断谳如何做,已然十分清楚了。一定是将咏儿装进这石棺里盖上几千斤的石棺盖,若能如之前那样脱身,自然可以重获教内信任,即便教主自己装神弄鬼,不信这套鬼名堂,但是碍于教众信服而不能把咏儿怎么样。
然而这次,并没有什么塞进烤鸡里的脱身钥匙,沈括也没有想好办法。他只是觉得那个办法就在眼前,需要灵光一闪。当然,无论灵光有没有,都比小苹举着剑下去拼命更有价值。
即便最后沈括无法救出咏儿和自己,小苹也大抵能凭着她现身,而再次混进弥勒教。也不必三个人都死在这里,还让弥勒教恍然大悟:原来咏儿一直就有两人,这才是最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