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日 亥正
沈括揣着信,赶紧进大门。有几名探子嘟嘟囔囔,一脸不忿也正出门,说明明案子了结,却又临时多出许多公干,要去西门外巡逻。沈括追问什么样临时公干,为何这么晚还去城外?刚才听小乙说要连夜出城他也觉得奇怪,按说这个时间,城门早关了。
两名差人诉说,沈括失踪了一日,有些新发生的事情不知道。
沈括急问什么事情。那差人道,就是那六日前摇着铃铛,将宫里晦气带走的大傩师明日就要回来,要在玉清宫埋祟。
本来也只是例行法事,每几年就会埋祟一次。但是今番朝廷要加戏,准备在傩师回朝时,在玉清宫外烧掉王则人头,再将傩师带来的邪祟与这贼人骨灰一起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永世镇压。既然弥勒教自王则妖法作乱兴起,也要以他的挫骨扬灰终止,算是给闹了一月余的帽妖事件做一个了结。
他们现在去,就是怕人多生乱。沈括也是好奇,现在京城这样风声鹤唳的时节,哪儿有人敢夜里出城去看热闹?
差人道,想去看这一场法事的人其实不少。只因为一桩事,因为那玉清昭应宫主殿上,悬挂着的那本《天书》。
差人又说,那《天书》挂在房梁上,下面有一面石板,每几年大傩师入宫除祟,或者周游天下驱煞,都会将那铜铃勾来的妖孽带回玉清昭应宫,镇在石板下面。
所以,只要《天书》还在,当年包裹《天书》绸缎上所写的:“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这十二个字,就始终能稳住人心。
《天书》都说了大宋国祚七百代,还早的很呢。实则帽妖早三十年也不是没闹过,弥勒教在河北起兵也被剿灭过,王则也最终也是被斩伏诛,人头都在武库里。所以天命面前,这些妖孽,也许也只是一时的小患而已。正是为了加深这种想法,重新扶正人心,所以朝廷准备大肆操办一场,最好全天下都知道只要《天书》还在,大宋便无忧。
听到这样荒诞的解释,沈括也是一肚子好笑。官家这是又想靠这一套神神叨叨的操作来拆东墙补西墙。然而弥勒教并未瓦解,你想用魔法打败魔法,却未问过他们是否同意。这本大抵是先帝伪造的《天书》已经成为维系大宋天命的最后一张牌,要是胡乱打出却被弥勒教反制,大宋最后的信用可就败光了,后果就不好说了。
他感叹一声便上楼去,也不洗漱吃晚饭,赶紧打开怀良留给自己的信看。
信里只有几张纸,每张纸上各画着图样,配了很少几个字。
第一张纸上画的是一摞圆形,它们大圈套着小圈,小圈套住更小的圆。圈之间有细线连接。边上有蝇头小楷注释:喻皓所制巧物,谓之:“纤笼飘灯”,略知概要:天圆地扁,线经竹纬,放之似匾,提之成筐。
显然这是怀良想要提醒自己的什么东西。
看上去,就是些圆用竹子编织的大大小小的圆圈形框架,大小各不相同却套在一起。
既然是“线经竹纬,提之成筐。”大抵可以猜到,只要提起最里面的那个小圈,那么这个放在地上如同竹匾的东西,就会成为一个立时呈现为一个筐状物。平放的竹圈就是经线,也是这个筐的框架结构,而向上拉直的细绳则成为连接这些框架的纬线。这倒是个节省空间的精巧设计,但是有什么用?
第二张纸上刚才的竹筐已经糊上了纸张。似乎是一个人头,因为眼口处了缺口,然而鼻子却在还有鼻孔。两侧太阳穴处也各留了一个怪异开口,连接着“鼓风排扇”,沈括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迫不及待看最后一页,却见这个人头已然成型,不但有了口,眼,甚至有了能开合的眼皮和嘴唇。可以看到嘴里还含着一颗火球。
边上标注小字:“口中置燃物,一则生火,使灯飘浮,二来坠重,不使翻滚。”
沈括一下子领会了这可能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那条纸龙到底起什么作用,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止是一具放大的孔明灯,它也是一个悬空的傀儡。这样东西飘在夜空中,有眼有口,便如同王则的人头,还能眨眼张口。届时一定能引发恐慌,确实足够让人联想到复则往,瞾耀当空这句。谁能想到复则王,就是在空中复制一个则王人头?虽然不知道这个东西大小,但是既然得靠鼓风排扇来煽风点火,自然小不了。
他赶紧翻看、检查信纸,发现第三张信纸后面还有一处草图。画的是一个细长状物件,装在假头颅的后脑处。小头向里,大头向外。就像在人头上插了一个漏斗,最细处还有可开合的盖子。
这个物件到底有什么用?没有注解。
他一直深知“如无实要,勿增机关”的道理,就是说,凡复杂机械,都贵在简单可靠,所以这个东西必然是有用的。但是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突然回想起和尚念离开时,曾头不会地叨过的两句:“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
他猛然醒悟,必然是这两句,那两句说的,应该就是一个调节天外气强气弱的装置,大抵是为了不让这个人头如同一般孔明灯一般一直向天上飞去,直到看不见。
所谓高处不胜寒,是形容高空越冷的气;天外气自弱,大抵是指越到高处气越薄弱,正好也可以通过这个装置稀释内部热气。这样热气多时它便飞升,然而到高处,外面气弱了它外面塞子便开启,释放热气,使得这个东西下降,然而随着装置关闭,再次积聚热气,它便又上升。循环往复,使得这个人头不同于“孔明灯”会一路飞到天外不见,而在理论上很可能缓缓平飞过整个汴梁,如同一个居高临下挥之不去的魔影一般。
这样的结论不由得让他后怕,然而如果这个东西很大,怕是没机会施展了。
“妙倒是很妙啊。”喻皓前辈的机巧,还是值得赞叹,随即他也不得不感慨怀良大师还是很有些心机,这样的说明文件,他原本也并没打算给自己看。只要自己一念之间抓了他,小乙就会烧毁这封信,那样大师人头落地前,也就只能成全自己破了一桩大案,而不会传授最后的本事。看来大师把这些本事看的比命还要紧,不想轻易教给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现在回想,那条龙其实也并非可有可无。若这作假人头的眼皮想要开合,嘴能张开,漏出其中火光,还需要这条纸龙藏在更高处,以枢轮牵线完成那样的牵引动作。现在没有那只巨型风筝。人头就会呆板很多,至于效果如何,恐怕弥勒教的人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是只要这个纸糊的人头还在,威胁就并未完全解除。虽然理性的看,这种可能确实微乎其微了。
“他们到底会把人头藏在何处?还是就此逃走了?”
他带着一肚子疑问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唤醒。
如今他的的睡眠格外警觉,不管醒着还是在梦中。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床头挂着的铜铃在微微震动,发出非常柔的颤音。他意识到,小苹未必需要琴弦和纸人了,这个铃现在也不再是召唤驴用的。
他兴冲冲翻身下床,赶紧穿上鞋,套上外衣就往下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没有去喊徐冲。他打算再次偷偷从后墙柴门出去,然而到了后院桃树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外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可以引导自己。倒是一边马厩里,那头驴有些躁动,甚至吵醒了边上一匹马,那匹马伸过头就去咬,被老驴一脑袋撞回去。
沈括突然意识到,它的长耳朵或许比自己的耳朵要灵,它能听到什么自己听不到的动静。
他把老驴牵出来,打开柴门任由它自己走出去,然后紧跟着也出去了。徐冲从阴影里走出来大摇其头,看来沈括永远忘记关上柴门。
沈括一路跟着那头驴,那头驴时而停住竖起耳朵倾听时而低头,似乎在嗅什么气味,最终到了南城熏门外一处园林。这个地方沈括路过几次从未进去过,只知道叫做玉津园,距离小苹的家并不远。这个地方,虽然在外城其实是皇家花园,里面养着奇花异草,甚至还有几头占城进贡的大象和交州献来青兕。
这园林原属于皇家,自然有禁军看守然而最近城里人逃出去不少,所以现在好像也没人管,至少夜里没人看门。
他跟着驴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听到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呼哧呼哧的声音。老驴倒是不怕反而昂起脖子叫唤,似乎还有些挑衅意味。
沈括心里想,都说天下驴子全都不知道自己斤两,撞见大虫也敢用蹄子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远处可见两点绿光,同时一股腥膻恶臭扑面而来。细小的下弦月下,那只猛兽的轮廓就在铁栅后面,分明是顶着一脑袋鬃毛的西域狮子。狮子倒是有些退却,大概也不知道这勇往直前的一人一驴什么来路。那两点绿光随着隐忍的咆哮声渐渐不见了。
老驴不再走,只是原地不停跺脚,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小苹,你要是在,就现身吧?”沈括压低声音道。
也不见黑暗中有半点回应,他忽而觉得,自己跟着一头驴瞎闯一气已经够傻的,现今还对着野兽笼子说话岂不更可笑,好在也没人看到。
老驴长耳朵一转,便又向一侧走去。几只受惊的白孔雀扑腾着飞走。然而隐约有一袭白影没动,白影就坐在那里石凳上。老驴过去,她伸出手抚摸了下它的头,老驴茫然缩回头,嗅了嗅她的手。
“是小苹?”沈括欢喜道,“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
“我就喜欢和这些蛇虫禽兽为伍。”小苹淡然起身,果然是她。
“我只当你不喜欢牲口,当时也要将这驴子,卖给做炙驴肉的。”
小苹从黑暗中现身,显得苍白冷漠。她只是呆呆看着沈括,看得沈括有些毛。
“我真以为从此见不到大姐了。没料到,大姐给我那个铃是这样用意。”
“那个铃以后用不到了,还是给这驴挂上吧。。”小苹平静道。
“为什么?”沈括警觉道。
“弥勒教已经散了,我要走了,从此离开这里。”小苹走回到石桌边坐下。沈括赶紧坐到石桌另一边。
“去哪里?”
“去世外乡野里。”
“大姐不是讨厌农庄日子?不是说下半辈子都要在京城?”
小苹又漠然看着沈括一会儿:“如今这里已经容不得我了。”她说着用手撑住头,似哀怨状。手上长袖滑落,露出一截藕一样白嫩手臂。手臂上缠着一节丝巾。
“大姐手上的伤可见好?”沈括问道,再次换来一次长时间的僵持。
“我是说,上次在那驸马府,你的手臂被驸马抓伤。现在好些了没有。”
“已然好了许多。”小苹缩回手,袖子落下挡住了丝巾。
“大姐走也好,毕竟开封府已经下了公文,若被抓到恐怕屈打成招,难免秋后问斩。先保住性命,只要将来案子得破,还可以回来。”
“承蒙公子好意,这次我与我心爱之人一起走,从此不回来了。”
这一语轮到沈括僵住,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心里想:哪儿又冒出一个爱人?
“我来,其实是告别,弥勒教既然穷途末路,你或许也可以安心备考了。忘却我这个勾栏里大姐吧。”
“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沈括感到奇怪,小苹想的竟然和朝廷差不多,都觉得事情了结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喻景失了开宝寺下巢穴,恐怕也没有人跟他了,他若识相就该隐姓埋名,如我这般,找个村庄从此隐匿起来。”
“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可知还有什么人能帮他?”
“也许还有一人,正是四卦主中最后一人,我也未见过,那人连假名字都未留下,也有说其实当年贝州城破时已经死在乱军中。”
“也就是说,他真的再无余党了?”
小苹叹息一声,然后又说:“我只听说,他离开余党时还说:祈既是难、福便是祸、祥就是劫、瑞也是灾。”
“这又是什么哑谜?”
“大概是认命了吧?既然这桩公案了结,也当告辞,公子勿送。”
小苹说着起身,慢慢向后退。
“大姐,你我可还能相见?”
“无缘何必勉强,有生勿求再见。” 小苹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消失在黑夜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