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 子时
耳畔响起声音,似有似无,好像是铃声。他仔细分辨,却分辨不出来。直到一头黑色驴子,伴随着清脆的铃声由远至近,又渐渐远去。
破碎的梦境一直在变换,唯独这铃声一直不绝于心。
他猛然从床上惊坐起,只感觉那铃声还在脑子里回荡。
那应该不是幻听,是真的铃声,空灵而遥远但是它确实在。沈括推开窗,那忽有忽没的铃声果然在远方,也更清晰了些,再看了看头顶月色高低,大致已经是凌晨子时,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没忘了看了眼后院的牲口棚,徐冲的马不在,他不知哪里耽搁了没有回来。于是赶紧穿上衣服再打开门,蹑手蹑脚下得楼来,从后院柴门悄悄出去。那缥缈的铃声还在有气无力的响着,显然脖子上挂着铃铛的老驴就在两三条街外晃荡。
沈括确认自己偷偷出院子时,绝对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才悄悄掩上柴门。向着那铃声追去。
就在距他不远处阴影里,徐冲披着大氅一直等着。看到沈括月下出来,他将毛皮大氅丢在一边才从起身。他并没有从暗处现身,而是紧贴着墙,利用阴影在月色下跟踪。他昨夜返回遇到衣不蔽体的沈括,问他从哪里来,却先是支支吾吾,随后扯谎回避。当时他就意识到里面鬼。虽然他不敢确定小苹与沈括独处一室的逃脱和沈括有关,毕竟瞬间移动到河对岸,有没有沈括都似乎不是人能做到的,但是他们之间很有可能还是有联系的。
所以今天就在这后门等候。当然他跟着老包办案时间更长也更有经验,为了这场守候,把自己马匹都藏到其他地方。当然出于和沈括的兄弟感情,他没有叫上任何人,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仅限于他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沈括见了小苹,他也坚信自己这位兄弟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在等待时,也早就听到远处的铃声,如阴魂般忽远忽近,时有时无,就是不靠太近或者消失,但是没有联想太多,只道是什么牲口走失主人,夜里在城里瞎逛。
直到沈括出现他才意识到,这铃声是某种安好,沈括正是循着这遥远的铃声去的。今天二十二,正是一轮凸月向下弦月变化的时刻,月色正似明非明,还会在地上留下很长的影子,所以他不敢大意,只远远跟着。
沈括则全无反跟踪经验,自以为万无一失,一路小跑过了几条街,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如今东京城里,早就没人敢夜里出来,所以这一路也不见半个人影。
渐渐就在远处看到一袭白影骑着驴过去,那驴上人影还是撑着一把雨伞。此刻铃声已止,只能听到清脆的驴蹄声在远去。他赶紧赶过去。眼见那撑着伞的女子向着一条深巷子去,他又尾上去。到了巷子尽头大树下,那驴便停住了。
沈括慢慢走近,那驴上女子转身,正是小苹,她的脸色苍白在月下显得格外憔悴和娇弱。
“公子好睡,想必做得什么销魂的好梦,我在外面逛了半宿,这才出来。”
“大姐,如今外面到处都是海捕公文,如何还敢出来?”
“你也见了那公文?可觉得像?”
“不太像。”
“何止不像,简直把奴家画丑了,那包龙图好生无礼,我都想去与他理论一番。”
“还说这些?不怕被抓到杀头?”
“公子放心,不管奴家自有些遁地的法术,那些差人自然抓不到的。”小苹说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还是小心为好。如今夜里街上也有暗探,可不敢大意。”沈括压低声音道,全忘了自己已经立场全失,这些话几乎可以算作通敌卖主,站到老包对立面去了。
小苹不语,低头思忖片刻,突然啜泣起来。
“原来公子心里还有我,怕我街上乱走,被捉去斩了。从此只剩下腔子便吃不得饭了。呜呜呜……”
沈括也不知她真哭假哭,只能安慰:“你能知道我这番心意就好。我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其实,我还有一门法术,”小苹破涕为笑,“若是被砍了头,这腔子还能走路,也还能吃饭,只是认不得路,会撞南墙。”
“现在什么样时节?大姐何必说笑。”
“你看你这冤家,我说笑你又恼了。”小苹噘嘴作微嗔状“为了等你,我把自己带到这死路的巷子里了,如今是跑不脱了,不如你把我绑了,去见那黑脸相公?他也能赏你几百贯缗钱,你再烧些纸钱给我?”
“哎!!我一片心意,你如何不懂?我知道你与那弥勒教有些关联,但是必然有苦衷。绝非歹人”沈括道。
“天大的笑话,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歹人?”
“你昨夜告诉我的呀?”
“原来也是偏信我一面之词?公子对我却是百般的真心?”
“我对你,自然是一万个……你今日找我,必然有事?”
“事情倒是真有。我查探到那‘诸葛遂智’的去向了。”
“哦,说来听听。”
“那奸人藏在喻景身后,最会诡诈奸计,然而却处处防范,时时戴着面具,不好认得容貌。然而一行一言都像是个僧人。”
“这些已然知道啊。”
“你可知,这弥勒教谶诗之事?”
“我等追查的就是这一桩事情。如何了,倒是快说?”
“我只知那奸人来后,撺掇喻景另寻了一处隐秘所在,专心要成就那句复则王的当空瞾耀的谶语。只是不知道那地界在何处。然而喻景每日来往甚短,也多在深夜,可见那地界不远,也不必等早上城门开放。”
“那隐秘地方必然在城里?”
“我跟踪了那喻景,那厮灵巧的紧几无马脚,然而每次他返回,鞋上必沾染草屑和马粪。可见去了一处有牛马的地方。”
“这城里有牛马的地方,只有开宝塔下牛马市了?好好好,还有何事都说与听……”
“哈哈哈,”小苹一声娇笑,打断了沈括贪婪的求知欲,“徐节级还是会月下紧随。我家郎君也是忒笨,忒不小心。”
沈括急转身,看到远处巷子口,一个人从阴影里站直,看身形正是徐冲。
“沈兄,我也别怪我,我都是为你着想。你且将她交给我,我自带她去见包相公,你与她私相结交我不会提,此事也与你无干。”徐冲朗声道。
“如今在这死巷,这可如何是好。”沈括转身说。
“既然来了,我就再施展一手遁地。让你们都瞧瞧。”小苹说着从驴上下来。她将缰绳交给沈括。
“这老驴,就还给你骑吧。我用不着了。你且记得,这驴脖子上铃铛,是你真心待我的信物。”
小苹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沈括的手,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随即便撑着伞向小巷子尽头翩翩而去,将伞斜靠在肩上。沈括站在尽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能转身想要拦住徐冲。
这功夫徐冲已经慢慢到了近前,见沈括想要牵着驴子挡住去路,却只一闪身形就晃过去了。
“徐兄,她不是歹人。你且信我这次。”沈括哀求道。
“我自然信你,所以今天我没有带人来,也是为你遮遮掩掩,然而我却不能信她。我只怕你被她狐媚容貌欺骗了,失了本心。”
那边白衣小苹大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多谢徐节级好言,这狐媚容貌,真羞煞人,却也受用。你真觉得我这般好看?专骗这等书呆子?”
“你与我回去,你是好人坏人,自有包相、公文枢相定夺。”
“那两个老糊涂,只知道用重刑逼供,我就是不去。你能拿我如何?”小苹噘嘴作娇憨状。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特意借了狗血沾了这刀,专破你的邪门法术。”徐冲将腰刀抱在胸前。
“徐节级,那我可不能听你的了,我最怕腥臊血污,怕沾了这狗血现了原形,吓煞我家官人。我先走了。”
徐冲向前就闯,却见小苹身边腾起一阵白烟。白烟中,小苹凭空消失,一把伞从虚空掉落下来,徐冲赶紧后退几步捂住口鼻,然而只片刻烟雾就散了。再看那把伞,还在地上滚。
两人一起挥手赶散烟雾。这烟倒是也不呛人,想来也无毒。徐冲慢慢走到前面,小心环顾四周。小苹就这么消失在了这死路尽头。四周也没看到通道,她要是能瞬间翻身过墙,那本领也确实高超。
他这才低头看那把犹在滚动的伞,用刀鞘碰了碰,确定没事才捡起。
“果然这妖女会法术?前日遁形还弹了半天琴,今日只一瞬间便不见了?”
“什么法术,这伞也是寻常祆教戏法里常用的。帽妖初现那日,就有一把伞留在榆林街上,你大概忘记了。”沈括道。
“她没有法术,如何逃脱?”
“是她专门选了这个地方,显然也防着我呢。自然会有她的办法。”沈括回想起昨夜她现身时,那把伞掉在地上,自己要捡起,惹得她格外警惕,可见她绝对是有备而来的。
他四面摸了摸墙体,倒是没有问题。再看头上从墙那边伸出一根树枝来,月色下也看不太清。他蹲下发现地上有一截枯枝,像是刚刚才从上面落下的,截面光滑似被切断。他回忆起刚才小苹身边涌起云雾时,特意将这把伞斜靠在肩上,而不是之前一直撑在头顶,想来是怕挡住什么。总之不管了,她就是跑了,自己也称心了。
“如何,你是否要去包龙图那里出首我?”
“你说这话便是好心当驴肠了。”徐冲睁大眼睛道,那边老驴欢快地叫了几声。
“我一个人来,心意你还不知道吗?既然你说了她是好人,我虽不太信,也只能如此了,他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弥勒教那诸葛遂智或许是幕后坏人。”
“喻景不是幕后坏人?怎么还有幕后的幕后?”
“此事确是怪异,但是喻景背后还有人是一定的。他说,喻景对那人甚是推崇,可见那人本事还在喻景之上。偌大的东京城,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也不敢往深处想了。”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喻景新巢穴甚是隐蔽,但是每来回都不久,夜里也去,并不避城门。”
“在城里?”
“嗯,确实怎么说,又说,每次见到鞋子上都沾染草屑和马粪。”
“那便是那最先发现帽妖的榆林街那里?那里开宝塔下白天又牛马市,多是草屑和马粪。对了,我想起那日从中牟追踪那骑五花骢的贼人,也是在那地界不见了踪影。或许,这妖妇小苹所言还真有些门道?”
“所以你看,小苹绝非弥勒教同伙,若是同道,她为何冒险夜里出来告诉我这些?”
“你呀,你如此偏袒,还是被她狐媚迷住了心窍。”
徐冲摇头离开。
“你这话不要乱讲。”
“我不乱讲,我看你是重情而偏信。那怀良大师每每猜测她是弥勒教众,你就百般不信,也不见平日机智了。”
徐冲一语触动心事,沈括不由停住。
“快走吧?再不回去,我不说其他人也要起疑,我也不能替你遮掩。”
“我想起一个人,他的才智当在喻景之上。喻景百般推崇也就说得通了。”
“喻景是喻皓传人,本事能在他之上,东京城里除了怀良大师,还能有谁?走吧,别瞎想了。”
徐冲倒是敞亮,一语道破沈括心里最怕的事情,徐冲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没觉得自己说中了什么。
沈括心中如巨涛般翻腾,刚才徐冲说他重情而偏信其实说对了,不止偏信小苹,回想起来,何尝不是偏信怀良?但是怀良若是牵涉其中,这种想法还是太过惊悚。于是他还是跟着徐冲回老鸦巷了。
两人一起偷偷进了大门,沈括一言不发上楼睡觉,他倒是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也不去想明天怎么解释驴又自己回来了。徐冲只好再回后院,替他把驴安置好,重新关上后面柴门,免得差人们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