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 亥正
沈括提着一节空竹筒到栏杆处,伸头向上看,只看到上面瓦片落下,赶紧缩头没砸到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耳听上方声音,什么东西正踩着头上瓦片在奔走。沈括移动到另一侧,转眼看到前面什么东西从前面报厦小厅外呼的一闪就不见了。看来上面这个妖孽也四处找地方想跑。
再赶过去看,外面什么也没有。
“师叔,那怪物踩着房脊向西楼去了。”
分明是黄裳声音。沈括低头,见那小孩儿正指向西面。
“好,你先躲好,小心别被伤到。”
那小孩儿倒是很机灵赶紧钻到下面堵门的大车下面。
沈括向西跑,又跑回刚才那屏风后面。屏风已经被点燃,正在燃烧,眼看就要蔓延开去。
徐冲闪到沈括身边:“它去哪里了?”
“我去追她,徐节级你先灭了那里大火,不要烧了这楼我们担待不起。”
“交给我。”
沈括继续跑到刚才怪物消失的栏杆边,哪里还看得到,只见到连接西楼的房脊上丢着一件白色衣服,上面还有些火星,但是转眼火就灭了,看来那怪逃走时,把衣服丢了。可惜没看到,要不然可以看看藏在衣服下真身是什么样的。他很清楚那必然是一个人,然而人不可能这么高大,也不可能有铁钩一样手,和一丈长的脚。
转身时,徐冲也已经把火扑灭,正对着北窗前一样东西发呆。
那样东西大约一人高,上面盖着布,但是外形看上去张牙舞爪。刚才沈括追那怪物时瞥了一眼,也觉得怪异但是没时间看。
“这是什么,不会也是什么妖物?”
徐冲小心说。
“不知道,也许是店里堆砌的杂物?”
沈括实在想不出,店里会有什么如此外形的杂物,若是看大小,无非柜子、架子,但是不该是这么个样子。被徐冲一说是什么妖物,他一时也紧张起来。
身后老道也终于找回了七星剑,也壮起胆子走到近前。
“二位小心靠后,交给我来。”
老道一闪到那物件前,单剑挑落了那块布。却见里面是一样巨大的东西,看外形分明是一张装在架子上的硬弩。
“这是何物?”
“这……”徐冲走到跟前,“这便是三弓床子弩,是我大宋不示人的利器,却不知为何在这里?”
沈括向那张巨弩对准的北窗外望去分明就是皇城。此刻弩正对准了皇城宜德门。
“竟然如此凶险……”他惊叹一声,赶紧粗略估算了一下距离,距离宫门大约七八百步远。实际上,这白矾楼四楼已然是京城最高,从这里越过宫墙,可以看到前面三大殿了。
他转过身,徐冲老道也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张巨弩在此的唯一用途,便是刺杀当今官家。
“据贫道所知,最近几日,官家每日都要从宜德门出去往太庙祷告。”老道悠悠道。
“然而此处,距离宫门尚有七八百步远。这床子硬弩射出的箭矢即使能到宫门,却如何能中?”
沈括说出心中疑惑,显然今天自己撞进了弥勒教设置的又一个大阴谋里。如果前面帽妖再现,又加上一个挥舞长钩一丈三四尺高的女妖,都是还参不透的某种前戏和铺陈,那最后的这张硬弩则是最能看明白的用意的,但是也是更费思量琢磨的。如果就这么一箭向官家几百人的仪仗射过去,射中的可能,比之,张良刺客在博浪沙扔出铁锤砸中秦始皇副车的机会只少不多。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复杂的行动,去做一件注定不会成功的事情?为什么已然做了这样安排,还要在多此一举,再在楼上弹奏,引自己上来看到这张弩?这些问题全都无从推敲。
老道冷笑一声,显然不同意沈括认为射程太远,无法射中的理性推论。
“先生可知,当年澶州城头,我大宋曾用床子弩,一箭射死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旧故事?”
“此事我知道一些,只听说用了一些……道术?”
“哈哈,正是如此。当年正是用了本门‘五鬼循踪’的符咒。这才在七百步外射杀敌酋,只可惜这门秘术没有留下。”
“就是说已经失传了?”
“不错,前辈天师贞静先生觉得这门道术可能被宵小之辈所用,也就没有留下。”
“这是军器监的八牛弩。”身后徐冲突然失声道。
沈括和老道转身,看到他正在看弩床上文字。
却见弩床上确实有“皇佑三年军器监制十六石床子弩”字样,可见这不是弥勒教自己做出来的,而是军器监流出。
老道也蹲下俯查这张弩,终于在弩床下找出一张符咒,上面画着徐冲沈括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果然,果然是本门失传的五鬼循踪符。”
沈括接过黄纸符展开,发现黄纸是湿的。上面的朱砂字都模糊了。不过在已经在弩床上的那根装了四尺长,短矛般粗细的箭上也绑着纸符,这根箭可了得,单单前面铁制箭镞就有五寸长。
沈括仔细查看这张巨大的,须用两边绞车上弦的床弩,发现表面都是湿的。
一滴水掉落在弩臂上,他这才抬头,发现上面悬挂了一只灯笼,正向下滴水。
“灯笼怎么会滴水?”他怪道。
“当心有毒。”徐冲提醒。
沈括也不避有毒,爬上了桌子,将上面灯笼拿下,取掉外面灯罩,里面竟然暗藏了一只漏斗,漏斗下面孔极小。水点点滴滴就滴落到这张弩的弓背上。这会儿漏斗里还有一大半的水。
“谁会在灯笼里装这样一个东西?”
他想着,端起漏斗嗅了嗅,确定只是清水。
“是加持邪术的符水?”老道说。
“不,只是清水。”
“清水?”老道不再说话。
徐冲也走近查看,他抬头看了看上面钩子,刚才灯笼就挂在上面。位置似乎有什么用意,从下面小孔滴下的水正好滴在弓臂上,这张弩的箭向上抬起,显然是用望山确认过距离和高度后故意这么设定的,他在西军时也常用比这张弩略小的床弩,在城头上射击,必须调整弓弩俯仰来控制距离,目标远时,必须抬起几分。
“沈兄,这事情不对啊。”
“你看出端倪来了?”
“确实有些……”
他还未说话,有个黑影从楼梯上钻上来,三人一惊,再看却是小道人黄裳。显然躲在大车下时间久了,这机灵鬼知道没什么危险了,就顺着铁链爬上来了。
沈括赶紧招手将他招呼到近前。
“小道兄,刚才可曾看清那个怪物?”
“并不曾。只是朦胧见了是个庞然大物,然而在房脊上疾走时却轻巧如飞。她将燃起外套丢在瓦片上,便看不清楚了。”
“去哪里了?”
“往西一转到了西楼就不见了。”
看来小道见到的也不比沈括多。
沈括转向李承庵:“道长,我想有劳小道兄去军头司报信。让包大人带人赶紧来一趟。”
“好。”李老道转向小道,“速去军头司,把那包黑……包大人叫醒,找来这里,要快。”
“谨遵师命。”
小道撒脚如飞奔下楼去了。
沈括想起刚才徐冲有什么话没说完,赶紧追问:“徐兄刚才见这水滴下,似有说法?”
“这强弩弓弦是用牛皮做的,我在军前时最清楚,这牛皮弦浸不得水,若泡了水,便松弛射不得。若用麻绳粗线则略好些。”
“全然射不得?”
“全然射不得。”
“若是风吹干了不就行了?”
“不可,即便用风吹干表面,内中还是松弛,至少三四个时辰里也舍不得。然而也不能用火烤,只能慢慢风干。”
“硬要射,又如何?”
“那样只能白费箭矢,至多只能射出一小半远近,譬如平日射百步,湿了至多只能射四十步。”他走到窗前,看向远处宫门,“我见那宫门距此大约……七百五六十步,已然不是这张弩能够到的,若算上这楼有四层,加些下坠路程却也十分勉强。若再浸湿弓弦,万万不可能射到门口。我看只能掉在马道上。”
“明明安置一丈弩,却用水浸湿,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三个人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徐兄,要不我下去,再点燃一根响箭,把四周兄弟都招来?”
“我看不必了,你看东面泛白已近拂晓,那些怪物应该不会回来。不要劳烦其他兄弟了,再者这白矾楼上有机弩要刺杀当今官家的事情,还藏着诸多蹊跷,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沈括已然有些政治敏感性,他猜测靠这张弩刺杀官家实则做不到,但是也许只是故意放在这里,用来引发什么政治阴谋。
“好,好。”徐冲连忙答应。
二月十六 卯时
包拯带着小道两人走上了白矾楼四层,下面街道已然被开封府的衙役和侍卫亲军司调来的禁军守住。此刻,官家那里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因为从窗口望去,去往太庙的仪仗撤走了,石押班大概又免不了被宣到驾前痛骂办事不力了。
老包围绕这张弩来回走了七八遍。
无数疑问在他胸中起伏,好在他最近已经习惯了在疑海中颠簸,永无解答的日子,前天沈括对着五具尸体刚整理出个圣姑已死时,他就有预感会立即有一件大事,大到最后把自己的头绪再次搞乱,又生生造出无数个问题。果然,难题又来了。
“有劳道长了。”老包倒是破例先向老道躬身施礼。也是稀奇。
“贫道有礼了。”老道不卑不亢还礼。
“道长,听闻汝师张真人,正在玉清宫里钻研镇魔的《天书》,可否劳烦道长,去往那里向真人请教一二?”老包非常客气说道。
“何来劳烦二字?都是共事办差。我这就去往玉清宫请教家师。”他转身时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心想这包龙图早这么客气该多和谐?
老道李承庵带着小道人黄裳下楼去了。
他这才转向沈括和徐冲,无语许久突然叹息了一声:“此事,又大了。”
“相公,弥勒教行刺已然被消弭于无形了……”徐冲说。
“你知道什么。此事经石押班转呈官家,就不是小事了。可知这军器监的强弩,楼下假扮枢密院的车子,昨天门口禁军,都会引发官家疑心。”
“疑心枢密使狄……”沈括失口道。
“哎……”老包叹息一声,也未回答:是还不是不是。
“然而这事,分明就是嫁祸。若是枢密使想要……何苦做这样一场局?即便这弓弩的弓弦不浸水,从这窗户射出去,射中当今銮驾也是万中无一啊?”
“所以,他们根本不想行刺。”老包苦笑道,“我国朝自太祖太宗起,疑武人之风从未消弭。何况还有当年澶州城头,用符咒加持的床子弩上,射出一箭洞穿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旧故事,你让官家如何不心生猜忌?只是打湿弓弦的意图确实不要推敲。”
“相公,我只觉得,弥勒教自圣姑死后,越来越没有章法了。”沈括道。
“能想出先用傀儡闹一场,封禁白矾楼,再趁白矾楼无人,偷偷部署强弩到这京城第一高楼上,再用一套五鬼寻踪的把戏,引发我大宋君臣猜忌,如何说越来越没章法?”
“我只是前日听文相所言,谶语一一做实,四方州县作乱四起,已然有了杀官起事的贼人。那谶语落笔也在宋祚有终,为何现在却执迷于挑动君臣上?岂不是有些进退失据?”
老包愁眉不展又走了几趟,评估沈括的推理。
“我听怀良师傅说起,那歌姬小苹甚是可疑?昨夜楼上装神弄鬼,又是扮做她的样貌?弹奏的又是她的琴?”
“昨夜那……女妖,张牙舞爪,又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是否是谁。那张琴确实是小苹的,但是五天前她在此弹奏,被傀儡吓到后并没有带着琴走,这张琴这几日一直就放在这楼上。这件事皇城司来查案的都知道。”
老包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不如今天我再把怀良请到老鸦巷,你与他好好再讨教一下?我们不是从那喻景的庄园里搬来不少账册书类,再请大师好生看看。”
“遵命。”
老包转向徐冲:“徐节级,今日又要劳烦你几件事情。”
“悉听遵命。”
“你立即去军头司点二十骑军去大相国寺,请怀良大师去老鸦巷。”
“带兵去?”徐冲茫然道。
“且听我说完,先去请大师,然后不必回来,带兵直出东门去存中前日所困的,中牟县里那唤作古柳冈的地界。一来找到那小苹带回来见我,二来查探一下那山庄主人。让你带兵,是因为存中提及那山庄主人颇为强横,又蓄有家丁私兵,所以小心些。”
“遵命。”
徐冲领命下楼去了。
“存中,我刚才支开老道,就是怕刚才你我谈到君臣猜忌的一节,被不相干的闲人听到。这件事也是我最担心的。我知道你觉得颇为无稽,我们都看得透的排布,为何官家会执迷……然而须知君臣之间,却有些不同。即便无稽也会猜忌。此一点你权且信我就是。以后你入朝做官,自然会懂。我现下担心的,正是这险恶艰困之时,再横生出君臣猜忌之险。所以……”
沈括等了半天,没等到老包后话。
“请相公明示。”
“所以……所以先请怀良大师仔细询问一番吧,大师疑心那女子,必然有些原因。若徐冲能找到她时她还在那山庄,自然昨夜在此装神弄鬼的嫌疑自消了。”
老包选择偏信怀良指控,虽然怀良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也是很近罗织了。如今完全没有实证,却要抓小苹来自证清白。看来巨大的政治压力,让老包选择捷径了。沈括心里盼着小苹还在那山庄里。
“包相公,我这就回老鸦巷,在那里等候怀良师傅。”
“好,我先进宫,去向官家讲述此事,避免中贵人说不清楚,反把事情讲乱了。”
老包转身离开。沈括也要走,这才发现那漏斗里的水已经快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