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 亥时
一轮月色下,沈括依旧战战兢兢躲在窗下偷听。
“我们搬到这样地方,为何还会有贼?”里面老者问。
另一个一个声音道:“相公,目下京城大乱,富户都避到乡下,贼儿偷儿们必然也都知道吧?所以也都来城外行窃。”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家大业大,招贼无非损失身外之物,然而我已躲进深山,怎么还会被盯上?再者为什么是藏书楼?小七,你说藏书楼失窃,可曾发现丢了什么书?”
“儿子察看过了,京城带来的字画和书籍倒是没丢,只丢了京城带来的那只紫檀盒子,里面只有几封信笺和一幅字……”
“原来图的是这个。我知道了,果然不是一般贼。”
老者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慌张。
“相公,知道如此多底细。有有心要您的信笺笔记,找些影射朝政的一差二错的,会是不是他……想来满朝,只有他会动心起念……”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问。
“不要猜。此事还是论迹不要论心。老夫被罢黜多年,早就人去茶凉。再者,官家提携他一介武夫当这个枢密使破了我大宋重文先例,当年也不止老夫一人弹劾,满朝文臣都是他的敌人。他要派人暗访私查,怎么也排不到老夫,更不至于偷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敢问相公,那木盒子里的信笺和字……”
“你们一定想,老夫慌乱间从京城带出的,必然是要紧东西?其实寻常的很,里面那幅字无非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得到天书时,我写给天子的一首贺诗。不如我背给诸君听听,看看是否有影射朝政和诸般纰漏?”老头清了清喉咙,开始背诵“:三百六句初一日,四时嘉序太平年。霓裳绛节修真箓,步武祥云奉九天。”
“相公,这……似也没什么要紧的?”
“呵呵,说来羞愧,当年写了这样阿谀的东西。后来也觉得年轻时孟浪,近怪力鬼神而远夫子教诲,却也不舍得毁了,就留下放在那匣子里当做警醒之用。丢就丢了吧,传扬出去,无非是丢人。”
“父亲,那些信?”
“也没什么,都是当年与先帝近侍张先生结交,托他带出《天书》上那些无人能识的怪异文字,想要参详一下。如今想来,更是荒唐,那些形似蝌蚪的字,大抵是当年王钦若王大人伪造的?”
“父亲,我只听说,天书上有:《大中相符》四字书名,外加包裹绢帛上: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久久定这十二个篆体字,却不知里面的字无人能识。”
“内中的文字确实谁也看不懂,类鸟篆却又横生出许多枝节。官家也不许别人看,我当时心生好奇,便托官家身旁近侍,每在官家阅读天书时,偷看几个暗记在胸,然后画在纸上带出来。前后也收集了三百多个字,然而参悟几年却还是看不透。据内侍讲,先帝研读此书也不甚认真,每看一会儿便收藏起来了。”
“父亲,先帝最爱这些玄虚,为何研读《天书》会不甚认真?”
“小七你问到点子了,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啊。我当然也是着了相,荒废了七八年研习这天书上怪字,直到一日见到了党项李元昊命人自创的西夏文字时,才恍然大悟。那西夏字,原来都是些偏旁相凑,生造出来的假字。想来那李元昊有野利仁荣造字,先帝便有王钦若造字。所以,陛下研读天书也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那是假文字,只是人前做做样子。”
“父亲,如此说来《天书》是假的?”
“我参悟了八年才想到,恐怕今天偷信的人,要么事没参透这一层,要么就是用心极险恶。如今天书在玉清昭应宫大殿藻井上悬挂,重兵防守偷窃不到。也不知道哪里走漏消息,说我这里有,这偷儿便来我这里。哎,随他们去吧。”
“父亲,偷书的又会是谁?”
“小七,刚才你说《天书》为假时,我只当你已然开悟,却又问出这蠢话。我来问你,你刚才提到,包裹《天书》锦缎上,是哪十二个字?”
“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
“可察觉与如今京城流传的各种童谣颇有些相似?”
“难道是……”
“历来偏信神异易遭反噬,秦皇汉武莫不如此。先帝先作天书后封泰山,借着神谕天命稳住朝局,何止权宜简直英明,然而为防日后事败,又造了谁也看不懂的字,这便是天大的纰漏。”
“这样一劳永逸,永远无人能破解,岂不更英明?如何说是天大纰漏?”
“小七,你哪里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虽然造字无解,但是世人无解,有心之人却未必无解。”
“父亲,我还是不懂。”
“马上你就会懂了。我看这谶语之乱,从此绵延不绝啊。”
这里面年轻人似乎没懂,躲在外面沈括大抵是听懂了,这老头说的是,当初先帝伪造天书时用了谁也看不懂的字,也不敢胡乱解释怕穿帮,然而你不敢解释,这解释权可就拱手让人了,有心人一定会动这个心思。如今有人偷天书里面的字,大概是动这个脑子了。他不由得头心生钦佩,这老头应该已经猜到偷那些书信的人是谁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老者身份,听说话的意思,可能是在朝里做过官的。正想再抬头看清容貌好回去找老包或者文彦博问问,他们多半知道是谁了。
谁料到怀里那只饿半死的小猫开始挣扎,之前倒是没怎么动弹,大概饿昏过去,这会儿又苏醒过来。沈括想安抚一下,轻轻拍了拍,这猫崽竟然喵喵叫了起来。
“父亲,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那年轻的耳力竟然不错。
“不好,隔墙有耳,出去看看。”
“相公,也许那贼,还没逃远?”
“小七,抓到先别打死要留活口,只打断双腿不要放走了……”
沈括已然慌了神,向身后黑暗退去,这句“只打断双腿……”是他听到的屋子里传出的最后一句话,听得毛骨悚然。
他没了命在黑暗中跑,只听身后乱纷纷。黑灯瞎火跑出一气,到了院墙边。就看到那里有一棵倒下的枯树,半倚在墙上。看来只有从这里逃走了。
他拼命爬上树,想要把衣服解开把那只猫崽取出来丢掉,但是紧迫间却解不开衣服。只恨这小畜生还精神了,也在里面抓挠,大概也想出去。
沈括跳上老树,几下爬到墙上。站在那里四下看,却见院墙院外,都有火把,看来只有逃出这庄才能捡一条命。也看不清地,他奋力跳下落到地上,只感觉脚又崴了,于是一瘸一拐逃离这座山庄里大院,再设法离开村庄。
他刚才在院墙上看得清楚哪边是出口,于是向那里跑。跑过几处大大小小院子,眼看着剩下最后一座小院子就能逃走。然而山外面有马蹄声,一群人正朝里进来,大概是追出去抓那两个贼的回来了。。
他赶紧回头,却见身后也有火光闪动,还有狗叫声。竟然被两拨人堵在里面了。
“天亡我吗?”
眼看无路可跑,他把那皇城司牌子紧握在手里,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正无计可施。只听边上院子里有动静。
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索性就站在原地,既然跑不掉也懒得躲了,只转身呆呆看向那里,与里面出来的少女对视片刻。若不是天上近乎满月,他也认不出这就是锦儿。
一万个疑问在头上飘过,事情如何会巧到如此地步,虽然他也听徐冲说,打听到锦儿和小苹中午就离了东京,搬到了中牟县近黄河渡口的什么地方。
“外面乱哄哄怎么回事?”是里面小苹打着哈欠的慵懒声音。
锦儿也不回答,一把将站的直挺挺的沈括拉进院子,他一进屋子便与屋子里出来的小苹四目相对。
小苹虽未说话,但是眼神里分明在说:“为什么又是你?”
门外两拨人闹哄哄走到一起,一时间热闹一起。锦儿拉着沈括贴着墙,也不敢说话。
“那两个贼呢?”有人扯着嗓子问。
“没追上,跑脱了。”
“跑脱了贼,还这么大嗓门?”
“都是你说往那边去,我们才追,全无踪迹,狗也嗅不到生人气味,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你看差了,让我等追错方向误了大事,正想着回来当胸揪住衣衣问你,如何不大声?”
“你倒反赖我?”
“走,见老相公去。”
“去便去……”
“都别吵了,你们这两个满焊糊涂的。好生误事。”一个年长声音打断了后生们的争吵。
“叔公在上,我等只想理论清楚,如何误事了?”
“刚才分明看到村口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也许贼没有跑远,或许有漏网的就堵在这村里了,你们也不寻找,竟然自相争吵起来?如何不是误事?”
“是啊,叔公不说我倒是忘了。刚才分明有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就在这里不见了。”
小苹也在听外面讲话,赶紧用眼神示意锦儿把沈括带进屋子,她便搬了把条凳坐到院子里。
沈括与锦儿小心翼翼刚进屋,背后砰砰敲门声就响起。
“那娘子开门,大嫂开门……”
粗鲁男人声音响起。沈括听得心惊胆战。
“都停手,我听见了。”
小苹大喊一声,起身到门后。
“大晚上,如何这般吵闹?”
“大姐,庄里走了贼,老相公吩咐抓到先打断手脚,绑送到庄上领赏钱。那人影好似在你门口一晃不见了,怕是翻墙进来了。请大姐开门,容我等进去。”
“我一夜都在院子里赏月,却没见到半个人影。”小苹说。
“大姐莫怪我们粗人聒噪无理,今夜庄上确实进了贼,我们到这门前也见到了人影。”那年长叔公说道。
“你看真切了?”
“呃……真真切切,看身形不像本庄里认识的,大姐或许漏看了,不如我们进来前后院子,草堆里,锅灶边,找一找……”
“这院子里只有我们主仆,若深更半夜进来很多后生怕有蜚语。再说,这庄里歌伎乐师多了,都非熟人,都是城里逃出来寄住的,看到生人摸样又有什么怪异?我也是中午才来,也算生人,是不是一并抓去见太公?”
“然而那人形,确是鬼祟。还一瘸一拐,像是被追赶跌伤了。”
“你都看到他一瘸一拐了,我这里大门紧闭,这院墙如何攀爬进来?”
小苹一语,瞬间让对方哑火。
“是啊,大姐说的没错,若一瘸一拐怎么翻墙进去?我看又是王大喝醉看错了吧,刚才让我等兄弟追出二里地,什么也没有。”
外面众人嬉闹起来。
“那,也许看错了吧,我们这就告退,抱歉则个。”叔公道。
“叔公回去便是,我只在这里继续赏月。若见到贼,我家锦儿也是会拳脚的,自把出擀面皮的骨卢槌,先打断那冤家手脚,绑送庄上讨赏钱,也不劳烦各位。”
“大娘子好生了得,我等告退。”
外面嬉笑着,闹哄哄离散了,又等了一会儿,小苹悄悄开门两边张望,确定壮丁们都走了,这才关上门。然后返回屋子。
她一进屋子,就转成了一副生气面孔。
“锦儿去将那擀面杖取来。好你个冤家,昨夜害我好苦,我已然躲到山里,今夜又来害我,却是何故?”
“大姐且听我说,我……只是领命到这里查案,不料却……”
“领命查案查到了这里?”
“说来话长……”沈括琢磨着怎么解释。
“这些公事就不必与我说了。我只恨你,昨天为何要用那妖怪来吓我。”
“我并非有意吓你,只是那傀儡一直就放在那里,是你揭开了盖着的布。”
“你明知那东西邪性,还让我上楼?分明害我。”
“这个东西复活不是邪性,必然有些道理。”
“是啊姑娘,”锦儿插话道,“公子他若知道那东西会活,自己也不会上去啊?”
“好,好、好,我让你取擀面杖来,你也不拿来,只知道帮着他。你就当他什么都不知,是我胡搅蛮缠了。也罢。当日他在船上骗过我那不近情理的公婆,我也欠着他人情,今天他被人追,我也说了谎哄过那些壮丁,也算两不相欠。”
小苹生气转身,双手叉腰,后背对着沈括。。
“如何说的两不相欠,我还欠着大姐一头驴。”
“我要那蠢驴做什么,你留着一起过日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