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 子夜
沈括陪着两位女子进了院子,那边徐冲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大概被吵醒了想要骂街,见到锦儿一时间喜笑颜开。
“锦儿姐姐,你也来了?”
“如何不来,舅母说是官府里高大军官的吩咐,又说那军官提着马鞭携手,好生威风,下午差点打了表哥,所以我们听了哪里敢多问?自然就来了。”锦儿板着脸说。
那边戴着帷帽的小苹也摘下帽子,抬头观看四方。
“原来是这里,刚才街上昏暗我便觉得这倒挂楣子的广亮大门眼熟,进来了才认得这个地方。”
“大姐来过?”沈括问。
“这不是那六十九岁的齐东外宅?其实也是我一个姊妹,唤作封大娘子的家宅。想她也是在勾栏里弹唱的,貌美如花,柔弱似水,竟想不开然投在这里做小。呵呵。前日夜里,还见她扶着那白发苍苍的夫婿齐东上白矾楼吃酒,见了我搔首弄姿,故意漏些头上珠翠,手上戒指给我看,只当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们确是借了齐家的院子。却不知也是你姊妹的?”
“我只道你们是官府的,也不敢问哪里衙门的。那日在楼上时,皇城司来了几位凶神恶煞似的,你们亮了腰牌就可以走。苦了我们一众被拿去皇城司问话,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珠的,活活吓煞人也。那裴老板下了监牢至今没放出来,都说许被那杀威棒打杀了。他若是死在牢里或判个充军,我也不知找谁讨要余下银钱?你们既是官府,不知可否替我做主。”
“我们确实是官府,然而不管讨债……”
“既然是官府,却为何没有府衙,要在这小妾的外宅别院里?问询也要选夜间?”小苹故作疑惑道。
她依旧世故通透,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此事容我慢慢细说。大姐,不如先上楼,容我奉茶。”
小苹上下打量沈括几眼,才露出笑意,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锦儿也要上去。边上徐冲挤眉弄眼示意她别上去,两人就在院子里聊天。
沈括走在楼梯上,心里依旧忐忑。他见小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还是不忍吓她一跳。心里暗暗埋怨和尚怀良,出的是个什么鬼主意?
到了阁楼上,他邀小苹坐在桌边,自己去煎茶。小苹将帷帽放在桌上,也坐不住,便四下打量,又到四面窗子边向下看。。
“我只听那好姊妹与我说,找了个富可敌国的城里富户做小,从此安稳终老,日子自然要比青楼姊妹们过的体面些,我也是信了她的话,也去嫁去乡间做了田庄主母,”她忽而冷笑一声,“其实这地方,也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看这四下摆设,也没见什么罕世无双的,看来所谓体面也不过如此。”
“我们也只来了一日,却是个别致的小院子。”沈括边倒水边敷衍。
“别致倒是别致,然而她当年一十九岁花样年龄,与那爷爷辈分的……呵呵,若那老翁亡去,恐怕也分不到芥子儿大的家产,难说还被主母告到开封府,夺回这院子,更狠毒些,依着我大宋刑统,把人再卖回青楼,还能实收几百贯钱。我呀,还真是替姐妹不值。”
她一边皮里阳秋嚼着舌根,一边款款坐下,优雅喝了一口茶。有意无意地侧对着沈括。烛光下,曼妙体态尽显出来。
“公子,今日让奴家老远来此,又是深夜,是公事还是私事?”
“自然是一些公事。”
“公事?”小苹故作嗔怒,“若只是公事,其实我便可以不来了。我只当是,公子有些雅趣想讲些风情逸事,才强打精神来这地方。”
“哦,也有些私事。就是还那头驴。”
“尽说些扫兴话,”她双肘撑到桌上,手托着双腮慢慢靠近,“这么多日不见,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其实……”
“我只感恩公子救命之恩,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应允。”
烛光下,她两腮微红,甚是好看。
“我想,还是先说些公事。”
“深夜找奴家来,不是吟风弄月,却是公事,公事为何不在白天说?”
小苹噘嘴起身,转身到窗边,见到下面锦儿正靠在墙上与边上徐冲聊得热络。
锦儿大概听了徐冲讲什么笑话,正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的。
“这徐节级看着是粗鲁军汉,原是个懂些风情,会说些浪话的。这锦儿也是好没羞,见了好男儿就疯成这般模样。明日便罚她去城外二十里的猫儿市,买只狸花猫来与我作伴。养只小猫也好过她。”
“大姐喜欢狸花猫?”
“我就是喜欢小巧可爱的活物,我只听说,猫儿狗儿不识字却都能通人性,倒是人若读书读多了,便忘记食色人性了。”
她?凑到近前,话也似越来越露骨,撩的沈括心襟荡漾,只得岔开话题。
“我只想问……”
“又问那日傀儡妖的事?”
“正是。”
“我已然被那皇城司的盘问了许久,你去翻他们案卷书录便可,再者前夜你也在楼上,我所见,便是你所见啊。”
小苹笑着走过沈括,衣袖撩着他的脸又走缓缓离去,一股淡淡香味飘过。
“只是那日大姐就在栏杆边,离那些东西更近些。”
“那日我吓的不轻,即便近些,实也没看的太仔细。”
她走到柱状台前,拿起镜子照了照,又翻看背面,那刻着一对鸾凤同飞。
“又是颠鸾倒凤,虽是俗气,却也透着一些野趣,我也是真个儿服了这封大娘子,”她随手放下镜子到了墙边摘下那里一只断了弦的琵琶,显然也是这屋子女主人逃走时没带走的。
“这琵琶我认得,乃是当年一位相好的少年郎送她的,哎……当年离别歌一曲,至今断弦不曾续,可见伤情最是难忘……”她哀叹一声便取了拨片,拨动起这少根弦的琵琶唱了起来:
“世间好无情。好因缘恶因缘。
奈何天。只得秦楼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拔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唱的虽是艳词浪曲,却也有些莫名的伤感和动容处。这一曲唱的下面徐冲和锦儿也停下,静静听着,可见对青年男女确实有些感染力。
唱完一曲,她放下琵琶,走去看那里挂着的画,“嗤!”的冷笑一声,又有话讲:
“这《洛神图》也太假了,若是落款提个无名氏便是了,非假借顾恺之的名。我虽不懂画,然而晋人尚宁静,好淡泊是知道的,如何画的神女怀春一般?大抵又是裴老板那里买的。”说着话她又提鼻子闻了闻:“这屋子也是香薰过,用西域大秦熏草、芸胶配的香料,然而却配艳了,素几分才算雅处。”
“大姐还能闻到这些?”
沈括吃了一惊,早上初到时确实闻到一些香味,一个白天开着窗户,如今已然闻不到了。
她假装不理沈括,自顾自转到桌案边,翻看上面梳妆粉盒,拿起嗅了嗅。
“这香粉倒是好物……也有个名头,恩公可知?”
“女儿家妆粉我不太懂。”
“那名头便叫做念君思。”
“好一个名头,我却闻不出这许多气味。只道是清雅的花香。”
“清雅?听公子此言也是露怯了,全不知道何谓:大馨无香。”
“却是不懂啊。”沈括不懂这些,自然也不算过错,只是不料小苹还生造了一个成语损自己。
“奴家换个说法你便懂了。这念君思,名字虽雅却又又不善,可知青楼里还个不堪的虎狼别称叫‘勾魂散’。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觉得‘绵绵清雅’,实则风骚的紧,浮浪的很。”
“哦,受教、受教。”沈括胸中奇怪的知识又多了一些。
“我看这封大娘子,也是春心难耐,绸缎店的齐家老翁不妙啊,眼看古稀之年,不免要戴青巾成笑柄了。真个是:一枝梨花压海棠,海棠羞时蜂蝶狂。”
“……”
沈括想问的话,愣是一句也插不上。
“你闻闻我身上香囊里气味。”
小苹并不解身上香囊,而是直接把袖子里一条玉臂伸到沈括鼻子前。
“这叫冰魄凝霜露,可比这里气味幽远许多?”
沈括被迫吸了口气,却实感觉一阵似有似无的恬淡气味。
“如何?这才叫寡淡,也配称素雅,专是那些吃过见过,心止如水的贤良娘子用的。京城里要买,也只有孙太医家的香药铺子有,也比那念君思贵上三四倍止。”
她得意洋洋走到窗前,到了那盖了布的傀儡前。
“这又是何物?想来是她新买的花瓶?不知绘了个什么花样?只怕又是芙蓉牡丹,招蜂引蝶?”
沈括一见不好:“大姐不要揭开。”他已然决心放弃怀良计划,免得小苹平白受一场惊吓,却没料到她自己走到了跟前。
“难道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非得用布盖起来?莫不是那《春宵秘戏图》?那更得瞧瞧。”
小苹反而兴致大增,一把揭开那布。
刹那间,她与那诡异微笑的傀儡再次相见,比上次更近,只在咫尺间,大眼瞪着小眼。
她如同被冰水浇了,慢慢后退,退出两步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吓煞我了,”她两眼空洞,呆呆望着那不动的傀儡。“公子,快扶奴家起来,奴家腿软站立不得了。”
她已然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沈括知道闯了祸,赶紧扶她起来,只感觉她周身都在战栗。
“公子是恨我那日在驸马府不理你?那日我确实有些恼你久不来见我,故作清冷,然而你却这般心肠对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小苹泣不成声起来。
沈括也来不及解释,只想扶着她下楼,却觉得脚下湿滑。显然刚才这一吓着实不轻,小苹大概失禁了。沈括心里恨那和尚想出个如此恶毒的主意。他抱起小苹向下。走到楼梯转弯处,就听到上面有动静,是锁链抖动哗哗作响声音。
沈括心中慌乱,想来又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要发生了,然而此刻他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就是吓掉大半条命的小苹。
“呵呵呵呵呵……”一声尖利怪笑从头上传来,分明就是前天夜里,在楼上听到的笑声。当时所谓的乱佞群雄纷纷跳到四楼楼台附近,每一个都念了一到两句童谣,它们虽然都是那种尖锐如孩童般的声音,但是每个人还都有些不同。此刻头上笑声,分明就是那日董卓发出的。
沈括心里升起怒意,一整天对着自己却不醒过来,此刻却活了。他真想转头上去与之对峙,然而有怀里小苹要管,确实不能回头。
两人搂抱着仓皇到了院子里,那里徐冲和锦儿也以被没来由的笑声惊在原地,见两人下来,又听到锁链响声,猛抬头看。
却见那浑身绑着铁链的傀儡正站在窗前,笑吟吟看着下面。
“我来喽,我又来喽。”那傀儡笑道,“谁将我捆住?是那千刀万剐的李承庵?李承庵你在哪里?快快出来受死?便是你师张真人来,我也不怕。鬼雄复生,天下翻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那锁链哗啦啦从身上掉落,竟然被挣脱了。
徐冲看的真切,那傀儡说话时,手舞足蹈而且嘴也在上下开合,前日在白矾楼,它们在空中跳来跳去时,他还没看那么真切,今天细看那分明就是个活物。
徐冲张开手护住锦儿,慢慢后退。其他屋子里差人探子们,也纷纷衣冠不整地出来,很快院子里站了十几人,就这么与上面妖孽互相看着。
“原来李老道不在?”那傀儡视力似乎不佳,这会儿才瞧见李承庵并不在此地,“不在便不在。下面汉子听着,你们谁敢上来与我一战。”
沈括放下小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屋子,今天他豁出去了。
徐冲一看不妙,拔出腰刀在手。
他在阵前惯用长兵和弓箭,然而投掷短刀却是绝技。当年在西夏堡垒下,也常在城楼下叫阵时,暗暗盯着那头领,然后突然扔出利刃刺杀,十次有四五次能成。
西夏堡寨修的低矮,垛口处大约也就是这阁楼二楼的高度,然而西夏将领的瘊子甲却颇为坚韧,所以要一击刺透,所需膂力极大,一万人力未必有一人可以,然而徐冲便有如此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