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 申时
两人牵着马驴走进院落大门,地方真的是不错,沈括不由得感慨起来。
“徐节级,这院落好生幽静雅致,不知主人家是什么人?”
“这地方乃是前街齐家绸缎正店,齐掌柜的外宅,虽不大只是二进院子,却自有一番小巧别致。”
沈括记得这家店面广阔的店铺,想来是万贯之家。两人站定院子中,却见庭院里一株腊梅正怒放,树枝上缠着祈福的条子,四面房舍下还挂着迎春的灯笼。柱子上贴着对联也很新,大概今年新春国丧,不敢贴到外面门上就贴到里面了。
“窗户大门如此鲜亮,四周都有烟火气,不像久无人居啊。”
“沈兄大概只当是富户闲置外售的产业,其实昨日还有人住。”
“昨日还住着人?”沈括有些错愕,一时猜到了大概。
“我已打听清楚。昨夜白矾楼事发时,这位齐店东正带着如夫人在白矾楼西楼雅阁饮酒。也见了那一众傀儡精从眼前空中飞过,虽没有我们清楚,却也吓的不轻。一早上就带着这如夫人和细软跑去乡下山庄避祸了,倒是把正妻儿孙一大家子都丢在城里不管了。因为这齐掌柜与石押班有些故旧交情,所以把这里钥匙交托给石先生。原本也没打算外租,却被包龙图知悉,下午就亲来看了,说军头司地方太偏,每每闹市有事应变不急,急需一个内城里不显眼地方做据点。这二进院子里有二层阁楼,可登高远望,最好不过。”
“包相公就这么要到钥匙了?”
“石押班早上被官家臭骂一顿,对案件也是不敢怠慢,自然不敢违拗包龙图的意思。”
“但是那帽妖并非其他怪异,来去无影,也未必是在闹市就能等到。”
“包龙图也不是不知,他说,还有一个好处。”
“还有好处?”
“他说,他请了怀良师傅两次,师傅都推脱不去,大概是嫌军头司远。他也看出怀良师傅是懒散的方外闲人,这里离那大相国寺不远,倒是方便请他。”
“包龙图心细如发,太英明了。”
沈括突然发现,老包也算是仔细,竟然连怀良懒散不肯走路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概是真的,上次自己请和尚去圆坵,他便嫌远不肯去,只让自己按图纸去挖。
两人穿过院子,将牲口牵到后院牲口棚。这里已然有人了,一名差役正在整理柴草,从边上走过,那老驴大叫起来,沈括赶紧拉住驴,那驴才不叫。
“这牲口怎么大叫?”
“嗨,这老驴怕生,凡有生人走近都要叫,在杨春官附上便是如此。”
“街上这许多生人倒是不叫?”徐冲说。
“现在街上人多,人越多越它不敢叫,但人少时,比如凡夜深人静便闹,即便墙外走过一个生人都要大叫,杨春官说家里养的看门狗,都不如这老驴耳朵灵。我说要还了这驴时,他还有些不舍,说拉去做驴肉宴席,不如留下看家。”
“嗨,你看驴耳朵如此长,比狗灵不新鲜。”
两人一起看四周,却见这里长着几棵桃树,此时桃花正含苞待放,香味却已四溢。徐冲看到牲口棚边一株桃树的桃枝压的很低,已经伸出院墙了。
“这树枝不修剪,只怕桃熟透时外面小儿爬进来偷吃。”
“偷吃倒是偷吃,却不是小儿。”
“不是小儿?”
徐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想了一下也说了也无所谓:“我早上来时,向邻里打听事情,就听左右嚼舌根的说,那如夫人原是勾栏里妓女,二十一二年纪才嫁给这近七十的齐东家,呵呵,妙龄如何守那古稀老人?”
“也是邻里瞎鼓弄唇舌吧?勾栏女如何就一定不是好人?”沈括道。
“绝非诬言。这姓封的大娘子,确是背着主家有一两个相好,常在夜深时攀着这树枝进来,再由这马棚顶直上夫人阁楼,出来时也是走这条路。,原本这枝头并不弯,也没长出墙去。时日多了就压弯了。其实那相好的少年,被看到过几次,街上都知道,只有这齐掌柜正如其名,有齐人之福,全不知道。也是前世的福报。哈哈哈……”
“如何爬的树,如何上的楼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更似流言风语,未必亲见也不足信也。”沈括道,他觉得只是附近邻居对勾栏女的偏见胡乱编造的。
徐冲意识到,沈括急着替勾栏女辩护,大抵是自觉代入某人,于是不再多说帮着卸老驴背上的物件,发现沈括带的东西还不少。
“为何带着这些纸扎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参悟帽妖自己做的。”
“沈兄我有一言不知如何说。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帽妖不是妖孽?”
“此事……然而……”
“我听你说,当初怀良师傅说过,世间万事皆可参悟其道,我便也有些信,然而昨夜的事情,你我都亲见了。那些傀儡当空飞腾,哪里是区区技巧可以参透的?”
沈括无语。若是昨天之前,他必然要反驳,但是有了昨天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只能岔开话题。
“昨夜皇城司的人,没把当场的人怎么样吧?”
“我今天去了白矾楼,找到了锦儿的舅母。据她说,那锦儿和小苹都问了一夜,画了押也就放回来了。其余人,好似也都放了,只有那裴老板,可能与走马灯里童谣有关,因为是他经手。所以至今还在皇城司关着。这会儿正到处托人找门子想出来。”
“小苹她们如何了?”
“她舅母只说受了惊吓,与锦儿正在家里将养着,这几日里便不去矾楼了。嗨,上次在驸马府里守惊吓也不过几日,这次又是一次惊吓,若是平常胆小的怕已经吓死了。”
“可知她家在何处?”
“我也想知道,可惜那舅母不肯说,她说他们这样人家,每日人前陪酒陪笑,强作欢颜也够了,私下住处就万死不可告人了。不过她也只说只歇一两日而已。你想见她也不急于一时吧?”
“当然不急于一时,我只是想将这头驴还给他。”
“嗨,她这样有大把金银进账的娘子,怎么会计较这样一头蠢驴?”
那老驴嗷嗷叫了起来,似乎对徐冲的评价颇为不满。
“沈兄,我看你这行李里,为何还有一只纸鹞子?也是为了参透帽妖?”
“是也不是。凡能飞腾于空中之物,无非三样,或借蒸腾之气相助,如那祈天灯;或是有展翅翱腾之力,如燕雀大鹏之类;或可借风势,便是这纸鹞了。”
“然而你说的这三样,却与那帽妖,或有者昨天那些飞在空中的傀儡怪,都无甚相似啊。”
“是啊,是啊。怀良师傅曾指点我烟雾蒸腾之法,然而也只是解开其中一重机关,其余便不可解了,尤其在屋檐上起伏飞行,遇到幌子还能避让,绝非祈天灯这样笨拙之物可以做到。”
沈括只能摇头。全城都在恐慌,他却陷入了沮丧。因为自己的世界观正在经受严重的挑战。原本只是帽妖无法用“循其理,合乎道”的方法洞悉原理,昨夜又多了一大堆无法解释的在天上飞舞的傀儡。“世间万事,必合乎道理”的理论体系正在崩塌,他无力抵抗。
一瞬间,他很想摆脱徐冲,不是因为徐冲带来了太多消极想法,而是徐冲的问题,让他觉察到这些消极其实来自于自己,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还是留有怀疑的,只是他一直假装这种怀疑并不存在。他也有些把持不住,感觉自己看山不再似山了。
以往这种时候,唯有找怀良才能有所依靠,可以消解这种可怕的沮丧,然而中午见到怀良他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但是或许此刻有了也说不定。
“徐节级,这个新地方怀良师傅还不知道,我先去那里一趟,告诉他则个。”
“好,公子自去吧。我在这里整理,你先自挑一间好的屋子,我和兄弟们擦洗整饬干净,以后你便住下。”
“好,我就要那上面一间。”
沈括抬手指向后面院子里的绣楼,也是这里最高处。
“好,等其他人到了,我让他们把院子也打扫一下。对了,还有一事,上次在喻四郎家查抄到的一堆东西里,找到一本手抄的名册似很要紧,包相公从名册里找到三四个名字排在圣姑后面,其中一个便是喻景,想来都是教中重要干系的人物。”
“说来听听。”
“其实也只有喻四郎是个我们知道的,其余两人一个叫做诸葛遂智,一个叫做圣女狐咏儿。”
“圣女狐咏儿也许是圣姑的女徒,诸葛遂智听着奇怪,看似不像真名。”
“包龙图也是如此说啊,看来价值不大。还有,杨少卿推算到今夜御街左近有异,倒是也怪异。也许只是推算了昨日之事,误了一天。自帽妖来,这类诡异事情并没有在同一地重现的。不过,我与弟兄们就在御街附近酒肆里守着,你晚上若来便来,不来也可。”
沈括答应下来,在前院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洗了洗脸,然后就去大相国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