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 巳时
沈括等了一早上,徐冲没有来,可见昨晚帽妖没有出现,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估摸着,既然老巢被捣毁,弥勒教最近大概搞不出什么事情来了;另外就是自己曾经猜测,时日越近月满,帽妖也越不会出现,以避免被看破手脚。当然这个结论还有待时间检验。
既然无事,他决定按原计划找小苹,借口当然是还驴,于是去牲口棚看那老驴,却见它这些日子竟然胖了不少,于是特意打了一桶水给这驴子好好刷了刷。毕竟这其实是小苹花一根簪子买的,算是小苹的财产,若是刷干净,也足见是自己一份心意,当然小苹极可能转手就把它卖到什么馆子里下汤锅回本钱。
这一忙活竟然到了中午,那老驴似也感觉到某种不祥气氛,开始焦躁起来。
正要牵着出去。就听外面马蹄声急,听动静分明是徐冲来了。他心中刚升起无名的怨气,徐冲就到了门口,转眼推门进来。
他看上去有些焦急,几步到了正牵着驴的沈括面前。
“公子,有线索了。”
“什么样线索?”
“还记得驸马家烧掉的那只能映出花妖的宫灯,本是一对……”
“我记得。另一只找到了?”
“找到了。包大人让我等不用去军头司,直去集萃谜社,那个叫做烛影走马的宫灯,石押班已经查到,被公主身边黄门卖到那家谜社去了。你不是向包相公提及,所谓花妖案,可能就是这只灯里有名堂?找到了拆开一看,就能查出是不是被施了法术还是另有机关?”
“不会是法术,必是机关。”
“管他什么原由,先找到再说。相公吩咐得快,免得再出偏差,这蠢驴太慢,换马吧。”
两人一起回到马鹏,将那刷干净的胖驴拴好,换了马匹向外走。那老驴见没自己什么事,松了一口气,继续悠哉吃草。
沈括将要上马时又想起什么:“集萃迷社?徐节级,这个名字为何似曾相识。”
“嗨,你不是提过,卖假画给驸马的那家叫做集萃画社?”
“正是。”
“那掌柜可姓裴?”
“是啊。”
“我去内城左右厢宅店务查过一遍,正是同一家,掌柜叫裴本钿。”
“这名字听着不甚吉利啊。”
“……然而生意却不错,这裴掌柜除了集萃画社,还有集萃文社和集萃迷社,占着好街道上宽阔店面,每年也交着不少廊税。专司结交这汴梁里附庸风雅的公子衙内,却也有些通天手眼,只他敢收这宫里流出的东西。”
“那一日我便见他将宫里内库,后主李煜的画借出半日,让怀良师傅仿了提拔上一方‘金图书’的印。”
“走,正好去会会这个奸商。我想好了,先拍桌子喝问他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胆,敢销这路赃?再问走影灯去向,那姓裴的若胆怯,少不了先吃拿他些孝敬,哈哈哈。”徐冲说着笑了起来。沈括听出其中不对头处。
“可有公文?”
一语让徐冲为难。
“原本偷买宫里东西,去开封府请一道捕拿的令签,倒也简单。然而你也知,当初官家吩咐: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包相公又屡次提醒,能不去开封府、皇城司便不去。所以无有公文啊。”
“那你拍桌子唬不住他又当如何?”
沈括只得一言提醒徐冲。他也知道其中无奈,老包对下面规矩甚严苛,行动束手束脚,自己倒是把怀良找去喝茶聊天。
“嗨,公子多虑了。我想了想,其实也无妨,先去看看那东西。若在,我拍桌子瞪眼先唬他一唬,他收宫里东西自脱不了干系,识相也便罢,不识相的,大不了我再去开封府请公文。无非被包大人责骂几句。”
看来也只能如此。两人上马一起去找所谓“比古乱真”的集萃画社。徐冲早打听好地方,两人纵马入新郑门,便骑马慢行,片刻也就到了那集萃迷社所在的甜水巷。
这里街巷并不宽阔但是却是个闹市取静的地方,两侧书画纸张笔墨的店铺颇多,也有些幽静楼阁,并没有喧闹的瓦子妓馆。
在街面上找到集萃画社并不难,因为它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店铺。
两人到了店前面下了马,早有伙计过来接过缰绳。
沈括抬头看,牌匾上写着集萃画社。看来驸马到底理亏,没将这块匾拆掉。
走进店内,这店倒也和一般店面不同,并不见柜台,而是四面墙上贴着书画,也有悬在空中的,多是些山水,也有佛道两家神仙谱系的画,边上还有楼梯。刚要找伙计问裴掌柜在何处,却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女子的声音。
“我家大姐虽久不在京里行院,却也是有旧时名声在外的,如今争着抢着要看她的故旧相好、少年狎客,便能排到御街马道上去绕几个弯。也不是大姐他不信裴掌柜诚信,只是若少了定钱便是坏规矩。那些公子们觉得大姐她不公道,厚里你这里薄了他们那里,闹将起来如何分说曲直?”
沈括望去,竟然是一团火一般的锦儿,她正下来,边上陪着不住点头的正是那裴掌柜。
“是是是,都是伙计疏忽了,马上送去足色定银,定然无误。”裴掌柜赔罪连连道。
“你也知驸马府那日的事情,你让大姐再守着那丧灯弹奏,担着多大惊吓?大姐愿意陪你们谜社胡闹这一场,还不是看在银钱份上,掌柜如何这般不晓事理?”
“我岂能不晓得事理?今夜间阁楼上少说三十几人,看它如何作妖?”裴掌柜说着将一个小布包塞给锦儿,“我也知锦儿姐姐在宫里也有门径,以后若有事相求还有大孝敬。”
锦儿将那小包捏在手帕里略惦了惦,一直板着的脸上有了些笑意。
“你还打着这样算盘?我在教坊司确也说的上些话,不过若是又招惹驸马,找到哪里也枉费。”
“放心,一定不招惹那结巴。”
“既如此,我从后面去了。”
锦儿小楼从后门去了,却没看到不远处沈括和徐冲。沈括回身,发现徐冲正直勾勾看着锦儿背影。
“这女子眼眉间好神采,将一个掌柜训的服服帖帖,全无娇弱气。”徐冲赞叹道。
沈括没料到徐冲这个武人是这么赞赏女性的。
“我倒与她有两面之缘,何止无娇弱气,还很有江湖气,是个会使短刀的。”
“呵呵,果然奇女子。”
楼梯上裴员外此时转脸回身,不期认出了沈括,赶紧下来拱手施礼,然后将两人迎上二楼。二楼人少得多,三人便在临窗小阁坐下,伙计很快奉上茶水。
徐冲倒是不想废话,直接掏出皇城司令牌放在桌子上。裴掌柜毕竟吃过见过,知道这架势不是善茬儿,赶紧赔笑唱喏,赶紧先找话周旋着探听实情。
“原来是皇城司的大人。想是那李纬把刁状告到上面了,”他转向沈括,“那日这位公子也在,是知道实情的,我这里讲的就是比古乱真,从未说过卖的画就是真迹。”
“员外莫急,不是为这桩事。”沈括道。
“不是此事?却为哪桩?”
裴掌柜一头雾水。
“我们来为的哪桩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徐冲咋呼道。
“小人确不知啊?请大人明示。”
“我问你,近日可曾买入宫中黄门偷窃出来的赃物?”
“冤枉啊大人,宫中有闲杂无用之物经由黄门流出,原是常例啊,也不单裴某买。前几日是从梁怀吉处买过一盏木圣喻浩的宫灯,却说是宫里无用,公主拿出来换些例钱赏下面人的。这些话是梁怀吉说的,是不是赃物,拿问他便知。”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徐冲板着脸道。
“嘿嘿,梁先生的话,我自然还是信的。思来想去,无非是驸马恨他,找茬儿告发而已。然而驸马他却欠思量,此事公主岂会不知?若不然借梁怀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私卖了。其中曲直不好分说。到时候公主一脑,自然也就追究不下去了。其实何必劳烦二位来,只须让他驸马去公主那里对质不就真相大白了?”他一转开始嬉皮笑脸,大概心里评估这件事大不了。
“裴掌柜,我们也不为难你,其实我们也只是想要看看那盏灯。公主那里如何是后话。我们只要那盏灯。”
“实不相瞒,这盏灯我可以双手奉上,只是此刻不行啊。”
“我们还要回去复命,你却百般敷衍,为何说此却刻不行?”徐冲怒道。
“上差息怒,此刻灯不在此处,就在那白矾楼上。”
“在白矾楼?”沈括心中一动,他立即联想到刚才看到锦儿下楼,看起来必有关联。
“实则,今夜迷社同好约定汇聚矾楼观此巧匠的木作,本社还起了个名头,谓之三趣……”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追问他何谓三趣,裴掌柜只得没趣自己说下去。
“三趣么,一趣,便是观看圣手神灯,二趣乃是春灯猜谜,三趣则是请名妓小苹唱曲儿助兴。所以此刻,那灯已然送往矾楼布置迷社雅阁去了,若二位有公文自去抄没便是。”
沈括一听果然如此。
“你这……”徐冲见他又在找借口推脱,一时要拍桌子,却见沈括眼神止住。看来此刻不宜闹僵,还得白脸上。
“裴员外,我们也是公事。”沈括接过话头。
“这位公子,你我在怀良大师那里就算有缘相识,若给我几分薄面,只让今夜春灯谜会囫囵过去,让裴某保主迷社众人前这几分薄面,只待子夜谜社聚会结束,我自将这盏灯奉上,分文不取。须知买下这灯也是花了不少钱。”
徐冲和沈括对视一眼,似乎也只能如此,情理上人家也说的也没错,又没查抄的公文,这裴掌柜赔钱又认栽,只想在人前显摆一下而已,已经算很识相了。
“裴掌柜,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差请讲。”
“这猜谜和宫灯好像全无关联啊?为什么要用它装点?”
“嘿嘿,公子有所不知,这喻浩的走马灯,内有机簧转子。据说可以在屏风上显现四季诗歌。只要将灯罩拆开,将四季诗的透光薄纸,换成四条谜语的蝉翼纸,到时候点燃此灯,让那谜语在屏风上显现出来。加上请来了京中名妓小苹的弹奏助兴,岂不美哉?
沈括一惊,看来这走马灯的机关故事,早已走漏出去,大抵也是驸马府的事情传扬出去了。
“为何请那小苹?”
“前几日驸马府闹了花妖公子可知?”
“自然是……不知道。”
“据传那结巴李玮撞妖时,身边的正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灯,边上弹唱的也正是小苹,京城已然人人皆知。其实此次谜社春会,年前就已准备,那时小苹还在乡野里守闲寡,原本请了别人。驸马府出事后,架不住社里众人央求说,既然另一只灯在我们这里,不如重现那日闹花妖的同一般场面,也算雅趣。所以才加倍出钱请她,又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场所,前后花销可是如流水啊……”
“所以,宁可二次吓煞那小苹?也要添你们谜社的恶趣?”
沈括突然冒起一股无明业火,边上徐冲看了也吃了一惊,完全无法共情。
“这……也是她自己愿意,无人强求啊。其实,小苹在京里,早就不付当年艳名,身价也在十七八名外了。这次请她来,也是给了名妓柳柔柔的价钱,原本就是高抬她了。须知柳家大姐正是花样年华,也没梳笼乡下穷酸,更没守过寡,艳名正盛,风头无双,那才当得起名动京师四个字。”
沈括也觉得刚才失态,不再多说,想来其中厉害小苹自己想的清楚。只是不知道这盏灯能不能参透那花妖显形的要害所在。他几乎等不及要拆开看一眼,可惜还得等到子夜,等待这集萃谜社无聊又恶趣的猜谜活动结束。
“那好,裴掌柜须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要反悔,我们这就去白矾楼,只等今晚解迷会曲终人散。”
“子夜时一定奉上,决不食言。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