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 丑时
杨惟德一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驸马神志似乎也没有恢复到可以讲述的程度。
好在沈括知道了一些深浅,便在杨少卿耳边将所有重点说了一遍,包括宫中失窃的玉斧就在现场和驸马惊恐万分的表现,以及他提到一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家天子……”
这句话蹊跷万分,但是如果结合李道长讲的那个故事,以及现场被损坏的屏风和宫灯,似乎可以联想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虽然沈括不愿意暗示超自然力量存在,但是他暂时也只能拼凑出这样的脉络来。
杨惟德看了眼不远处幼儿般啜泣的驸马,看上去情绪还未平复,于是走进书房从地上捡起那把玉斧。
“看来,那句谶诗也应了。” 杨惟德郑重其事说。
“应在何处?”
“哎……如今的京城,已然是群妖乱舞了。又牵扯到宫里旧事,也可以称作樽俎折冲了。”
“这样解难免有些牵强吧,这玉斧也许只是被人放置在此,故作玄虚?”
“存中,事到如今,你还能心存执迷,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幕后有人在搞鬼?这分明就是鬼在搞人。”
“学生不敢执迷,但是总觉得大大的蹊跷。”
“蹊跷就对了。既然与谶诗扯上关联,此事已在我们分内了,你先安抚驸马,待会儿我们细细询问一下。”
“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先清点府内所有人,连同昨夜来宾的名册。”
“嗯,既然重要,你就快去办,要不然那黑老包又要挑理了。”杨惟德显然觉得这些事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可以应付老包。
沈括询问了同样惊慌失措的管家,昨夜宾客虽多,宴席散去时,城门也都关闭,但是来的都是富贵客人,多在城外有庄园别墅,都自有去处,所以府里留宿的只是白矾楼来的十几位娘子。娘子们此刻不见了,她们马车都在后墙外,这会儿都不见了,大概都吓跑了,至于城门未开,她们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在城门外等开门。
半个时辰后,驸马都尉终于恢复到可以交流。杨惟德就在驸马府内的一间厢房内询问了整件事,沈括则在一边记录。他至此也没见到小苹,只听管家说那群女子上了车马都走了,也没听说有受伤的,这件事的苦主似乎只有驸马一人。这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这边驸马神色稍定,开始讲述,他新的讲述更加丰富了这个恐怖故事。驸马言之凿凿看到那副屏风上的荷花盛开,荷花的花蕊中似乎还有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在起舞,然后花骨朵裂开,那起舞的花妖就从屏风里钻了出来,用什么白色东西向着自己脖颈来了一下。显然他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凶器,也没听过李承庵的故事,自然不受暗示而做先入为主之想。
驸马受到的暗示在于那幅画,所以他很自然地猜到了花蕊中起舞的小人就是是花蕊夫人的冤魂所化,据他说花妖出现前,花蕊夫人的绝命诗还出现在屏风上,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它念了一遍。
他神神叨叨的表示,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女妖念了一遍,因为那缥缈的声音似乎只出现在了脑海里。
至于那冲出屏风的花妖花外形,驸马说的言之凿凿:与他在宫中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只是脸色惨白,甚是吓人。
杨惟德相信,如果将李道长知道的信息告诉驸马,即使驸马看上去,不似很聪明的样子,或迟或晚也会猜到谁要借鬼害自己,这必然是一个棘手的局面。所以,即使有人要捅破这一层,这个人也不是自己。他决定点到为止。
老杨不再说话,驸马也呆呆坐在那里。他胸口的绷带又开始微微渗血。这把玉斧的边缘还是相当锋利,如果抹到脖子,仍然可能杀死人,但是女鬼失手了。无论如何,花蕊夫人所化的花妖出手并不是那么狠准,也或者她她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只是想借驸马的口,将这个恐怖故事传播出去,让京城陷入更加癫狂的群魔乱舞之中。第七句谶诗:生祸斗樽俎折冲,似乎与今天发生的事情,很难牵扯到一起,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民间对二创自然会对谶语和故事强行牵连,也不免对合理性进行修饰,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那女妖如同人一般?”沈括打破沉默问道。
这个问题再次将驸马带回恐惧中。他呆呆看着沈括,瞳孔开始放大。
“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白的如同纸一般。刚才,你不是问过长相了。”
“不,不是问长相,而是……身高如何。”
“也是一般女子身高啊?”
驸马在深度恐惧时也并不口吃,他大概只是在气急败坏时会结巴。
“因为,方才说那女鬼,其实时在花蕊上起舞,若那样,分明不会太大,然而转瞬她撕开屏风钻出来时,尽然有一般女子大小?”
杨惟德轻轻咳嗽一下,他觉得沈括在浪费时间追查幽冥世界的细枝末节,但是这个问题勾起了驸马的一些回忆。
“她先在芙蓉花中起舞,当时还很小,”驸马伸出手来平放,似乎那花妖小到可以在手掌上起舞,“然后屏风火起,然后……然后她就钻破屏风,跳过来的,我看到她的红鞋。她的手很苍白,很有力气。”
“然后呢?”
“然后,她用那柄东西向着我的哽嗓咽喉,我急忙躲闪,于是那一下划到了胸口,一并撞倒了那宫灯。”
“然后宫灯便燃烧起来?”
“正是。如今想来,也让人后怕,要是未躲开,岂不是被抹了脖子?”驸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沈括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女鬼现世前的铺陈如此细腻,又是改换诗词,又是花蕊绽放,又在花心起舞,但是她最后的一击却失手了,看上去更像是借着失手故意打翻宫灯,让它起火从而毁掉证据。
“云麾将军,那屏风上的出水芙蓉你我刚才也都看了,并没有完全烧毁,但还是老样子,含苞欲放也没有盛开。”
“我睁大眼睛看的清楚,分明如真花一样开放,那花骨朵慢慢的,层层叠叠地展开,最里面一层就是起舞的花妖。何止那花蕊,那画中乌云也是弥散而来,隐约还能听到雷声从画中传出,必是那冤魂使的什么妖术?”
驸马看向杨惟德,老杨也无从回答,他并不研究怪力乱神,那是李道长一门的专长,他的专长源自《易经》,是从阴阳交替的思辨中,衍生出对气和势转化与攻防的总结,在他的着作中,通常并不出现半个鬼字。
“妖术么,还须明日李道长来。”
“杨大人,那屏风沾染了冤魂,不如将它烧毁?”驸马道。
“万万不可,证物还得留下啊。”老杨想,真烧了那还不得被老包活剥了?
“我怕那冤魂再次出来。”
“明日就将它搬走。”
“要不,现在就搬走,不如先搬到你家去?反正也并不远。”
“这证物么,暂时还得留在现场,你且放心,马上天光方亮,那些邪祟惧三光,自不敢出来……”
“驸马,昨夜可有生人进府?”沈括忍不住打断两人,“我看还须记录进出府邸的人。”
“可让管账的先生去抄名录。”
“那烧毁的宫灯,还有那四折屏风可有人动过?我见那屏风摆放,与昨日我所见有些不同?”
“昨日宴会,本来就是以欣赏宫灯与屏风为名,自然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动过几次。人多手杂的,我也记不得了。”
杨惟德再次咳嗽,他觉得沈括幼稚的问题有些喧宾夺主了。
沈括识相不再发问。
凌晨时,驸马情绪将将平复,回到卧房睡觉。那烧毁的宫灯屏风被放到柴房里,因为那里离驸马卧房最远,并且那里还对着很多剪下来的桃树枝,据说桃木可以压制邪祟。
杨惟德也与沈括回到自己家。各自琢磨各自的事情,各自等着不同的人。
在沈括看来,这件事仍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屏风上芙蓉花盛开并从花蕊里跳出花妖,却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可能是某种幻术,当然这也只是驸马一家之言,但是现场找到的玉斧是真真切切的。然而最蹊跷之处,还是那女鬼铺陈了太多前戏,最终只是在驸马胸前,挥出软绵绵的一击。没有杀死驸马也就罢了,竟然还把玉斧留在了现场,简直不像是失手,更像是故意留下线索。
另一个可疑之处是,宫灯与屏风的位置。
昨日上午沈括离开时,屏风离宫灯更远些。并且是按一般隔断房间的方法平直展开。但是刚才他进书房时,屏风是以半圆形展开,与已经倒下的宫灯呈现一种奇妙的位置关系。简单说,每一面屏风距离宫灯的距离都差不多。
他见过瓦子里演皮影戏的,似乎在光和屏幕的位置得宜,要形成一个会动的画面并非不可能,但是皮影戏里的纸片人物只有若干关节能动,动起来滑稽呆板,一眼就知道是假的,绝无乱真可能,而且与光源的关系也更加直接。他一时参不透其中原理,似乎只有等怀良大师来指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