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 未时
酒喝到总算尽兴才散,驸马醉熏熏地送三人出府。
就在驸马脚步踉跄到门口时,不期门外家人兴冲冲进来。
“驸马爷,矾楼的娘子们来了。”
“不是……夜间才来么?”驸马醉眼迷离道。
“说是,这堂下献舞须按夜宴坐席远近,地方大小,先演练一番,故而早到些。”
“这来早了啊,我这般模样可不行。你先引她们到后面客房安顿休息,我换换衣服,喝些醒酒汤,再去见娘子们。”驸马都尉眉开眼笑,赶紧向杨惟德一行致歉告辞,自顾到后面去了。杨惟德也不以为意,反正出门过一条街就到家了。倒是沈括听到矾楼二字,内心不由一怔。
走出门时,一行女子正好进来。这些女子都带着乐器,带着薄纱遮面的帷帽,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款款而来,各个仪态万方。
沈括识礼也不多看,但与最后一女子错身时,却意识到身影熟识,似是小苹。
他转头看时,女子已经过去了,似隔着帷帽薄纱与他不经意对视却又似没有。
那背影慢慢离开。与其他女子桃红柳绿不同,她穿一身绛紫襦裙,白色偝子,清色飘带随风微扬,显得清冷孤独,手上抱着一张古琴,正是那日在船上所见。
那背影似也感觉到背后有痴痴目光,站住微微一侧脸,随后又进府去了。
“她没看到我?”
沈括遗憾转回头,却看到眼前有一团火般一闪,穿红裙的锦儿在眼前笑,手上捧着琵琶。
“锦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锦儿微嗔,看上去娇俏可爱。
“我哪儿是贵人,倒是大姐她……好似把我忘了?刚才擦肩而过,却不理睬我。”沈括道。
“怎么会?多半没看见公子吧?前几日还提起你。说是欠着一条驴的好大一个人情也忘了,也不去见她。又说世上书生多薄情,果然是:者、扯、漏、走,四讳俱全,真个儿是没良心挨千刀、遭雷劈被电闪、横死充军无人收尸。”
“大姐她恼我了?为何说了这么许多虎狼之词?”
沈括大惊,他意识到小苹不理自己可能是恨上自己了。
“嗨,公子不去行院,不知道这些话多半才是稀罕你嘞,我也可不知她如何想。找日子你来一趟,看她怎的待你不就知道了?”
“那便好……”
“对了,贵人为何今日在此?”锦儿问道。
“哦,进京后投奔亲戚就在对门,今日过府帮忙,替驸马……相相形法,卜卜居宅,看看风水。”沈括随便寻了个由头。
“原来你还会这个?”锦儿捂嘴笑道。
“嗯,略通一二吧。”
“可别怪我没教你大姐心思。今日可是大主顾,不敢耽误,我也得进去了。记得过些天要来,大姐最爱那花儿和妆粉,可别怨我没告诉你。”
沈括赶紧拱手施礼,锦儿一闪也进去了。
沈括百般纠结回到杨府,徐冲倒是还没来。
杨惟德先让人准备茶水醒醒酒,他毕竟有些阅历,看出李承庵有些不对劲,刚才在驸马府显然有什么话没直说。
等一盏茶喝完,杨惟德起身将外面房门关上,这才发问。
“道长,方才你在驸马书房见那四折屏风时,似看出了什么名堂又不便讲?”
“此事……说来话长,哎,师兄也是个明眼心亮的,可知那四季屏风与走影灯的来历?”
“驸马已然说了,屏风上的荷花是花蕊夫人亲笔画的,宫灯是太祖年间的内廷收藏,是木圣喻浩的手艺。都是公主回赠之物?”杨惟德试探问道。
“这些……只其一也。”
“还有其二?”
“其二就是,那些都是内库封存之物。”
“内库之物?”杨惟德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道长,难不成是刚才你所提到的,奉宸宫里被法阵符箓镇压的不祥之物被公主拿来送了驸马?”还是沈括脑子活络,先想穿了这一层。
“正是。我刚才还特意看了那宫灯木架,确实有勒痕,是本门镇压鬼祟的飞线铜钱七星阵留下的。这屏风和宫灯,都非吉物。当初收在奉宸宫时,是由我教先师做过法,祛过邪祟的。”
“公主为何要回赠驸马这样不吉利的东西?”杨惟德呆呆看着李承庵,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关联。
僵持了好一会儿,眼看杨惟德实在是参不透这层纸。
“我大抵是喝多了,请道长明示。”
“我看,便是公主……不,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借这些不祥之物害驸马。”
李道长一言既出,现场一片死寂。
杨惟德慢慢合上嘴,他陡然间开了窍。驸马说了,公主回赠了一对宫灯,被手下太监梁怀吉偷卖了一只,可见太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若真想借这些东西害驸马,恐怕不是什么旁人就是公主自己。李承庵虽然出家,但是这层利害还是清楚的,所以不愿意点的太透。
“公主身边有如此狠毒之人?”杨惟德附和道,“不过,这些封禁之物只是沾染些许邪气,也未必就能怎么样吧?”
“些许邪气?先生还不知其中凶险。”
“如何个凶险。”
“还记得刚才我提及那斧声烛影四字。”
“刚才道长确是提了一下,但是没来得及说完,驸马府就来人请了。”
“斧,便是那被帽妖带走的玉柱斧;烛,就是刚才所见那走影灯;影,便是那四折屏风。”
“这般神奇?竟然凑齐了。”
“我刚才也已经说了,我所知的斧声烛影,远比市井流言里的更邪门,更骇人听闻。”
李承庵停下,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我这里断无隔墙之耳,存中也是明事理知轻重的,道长说来无妨。”
沈括赶紧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确实知道轻重。
“我也是自家师那里知道这些,原本答应师尊绝不为外人道,哎……今日便不顾了。”如同所有八卦传闻的程式化开头,李承庵也是先痛陈,他本不该外传的。
“当年蜀后主孟昶被软禁在现今的驸马府内蹊跷暴死,随后太祖以求画之名召花蕊妇人入大内,欲强收入后宫,谁料那妇人绘制完这副屏风中那幅‘荷塘夏色’后。突然取案上压书的玉斧引颈自刎,当时血溅芙蓉,死于屏风下……”
沈括突然想起那花骨朵上确实有一抹不自然的浓重粉红,似乎有血色,不有心中一寒。
“太祖惋惜不已,便将那玉斧丢在御花园荷花池内,却将屏风留在寝宫。直至一日,太祖突感身体有恙,急招太宗进见。太宗进寝宫外跪拜等候却迟迟不见太祖召唤。正生疑,猛抬头却见寝殿内烛影摇曳,似是听到滚滚雷声,却又如呼呼斧声,情急之下顾不得君臣礼仪,匆匆入内,却见太祖已然倒在地上,这把本该在荷花池底的玉斧丢在一边,屏风上荷花却在滴血,池塘上压顶的乌云,分明似以往浓稠,却又在悄悄淡去;那似风、似雷、似斧的声音,便是画里发出,此刻也正随着乌云渐散而隐约不见了。太祖驾崩前手指屏风口不能语,大抵是指花蕊夫人冤魂索命。片刻后便驾崩了。那幅画就又变回刚才看到那般摸样。”
“这才是斧声烛影的真源流?”杨惟德惊愕道。
“确是如此。然而鬼魂之事史书不载,且有损太祖声誉,于是太宗便不分辨,任由斧声烛影演变成兄弟恩仇的市井传闻在外面恣意编排。因为沾染龙血,太宗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屏风和玉斧,于是便请来我正一先师,用法阵符箓和飞线阵法封在了奉宸宫里,后来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于是斧声烛影的缪言越发流传开去。”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杨惟德的神情闪烁,表明他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沈括一直在旁听着,觉得莫名荒诞。但是国朝自建立起,各种宫廷纷争,都伴随着神神道道的段子。
他却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插嘴,倒不是他失去了好奇心,只是一想到小苹进了驸马府,晚间还要在酒宴间以声色招待驸马的客人,没来由的心塞。刚才分明听驸马说,让一众女子先到客房安顿休息,是否是指夜间还要留宿在此?
小苹是青楼妓女,也是他原本就是知道的,是否卖艺不卖身,他却并不想知道。原本也是他八竿子管不着的事,九辈子吃不到的醋,此刻却百爪挠心般不舒服。
“先生,刚才我出驸马府时,见到些妖娆女子进去,可是来为驸马夜宴歌舞助兴的?”
沈括突然打破僵持,问了一个不着调的问题,将神秘诡谲气氛完全打破了。
“你问这个干嘛?”杨惟德不解反问。
“我在想,若是驸马宴会晚了,城门关了,那些白矾楼的娘子们岂不是回不去了?”
“存中,你还管这些勾栏里女子夜里回不去?”杨惟德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们怕是巴不得不回去,驸马晚间宴席,请的自然都是京中风流名士,这些女子若能服侍一夜,讨要些夹杂她们花名的淫诗浪曲,传扬出去便是艳压全芳的本钱,在秦楼楚馆里少说涨百倍的身价。你是不知道这些粉头妓女,皆是贪慕虚荣,追逐浮华之人。”
沈括一时无语,却听到外面急促马蹄声。外面仆人也听出是徐冲的马,赶紧开门,徐冲下马后风风火火冲进院子,一眼瞥见书房里三人,赶紧进来见礼。
徐冲见完礼也不说正事,只是拉着沈括出来。这样见外确实有些不堪,徐冲毕竟是懂人情世故的,大概是包大人对杨惟德有些成见,并不想与他分享情报。不过话说回来,刚才杨惟德与李承庵也有些小心眼,不肯直说他们推算到的帽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似乎也防着包拯一手。
两人进了沈括卧室,徐冲看到桌上凉茶先灌了几口,转身关上门。
“喻四郎找到了?”
“还未找到,但是快了。已经查到,此人一直东西八作司当差,交友广阔,认识人甚多。他在袜袎巷典的房子已经去了,但是无人,屋子里积灰很厚,但在烧纸的灰烬在其中找到了弥勒教的册子。”
“他还有其他落脚点?”
“有,有相识的说,他酒醉后说过,城北置了一处大庄园,若属实必不难找,此刻包大人正派人去核实。最快明天便去那处拿他。”
“为何拖到明天?”
“说是大庄院,若要围捕少了说要百人阵仗,包大人对开封府和皇城司不太放心,怕走漏风声。京东路最近正在查弥勒教余党,离京城也近,故而想从京东路提点刑狱司。调些做公的生脸捕快进京,但求绝无走漏消息之人。明日若找到地方,我便来找你一同去,此事不必告诉杨大人,你一人出来就行了。”
“包大人也是多虑,这种事让杨先生去,他也断然不会去。对了,包大人如何说怀良大师?”
“包大人大赞了怀良大师,说改日定要请大师赴军头司,好好叙谈。”
“这便好。”沈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夜,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你我兄弟一同干票大的。”
徐冲说完又匆匆出门,上了马疾驰而去。沈括不懂捕拿犯人,但是隐约觉得,这类事宜速不宜慢,拖到明天有些晚了,须知帽妖案后面的人是极谨慎的,但是大人自有他的想法也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