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大课间休息时，沙志独自在登云路上溜达，看了会宣传栏上的内容，又望了望新操场，惆怅中转身走向云秀湖。
湖水中依旧一片灰。
不用说是因为倒映着天空颜色的缘故。天空漠漠一片灰，完全看不见一朵白云的踪影，也完全看不到一丝阳光的痕迹。
此刻沙志的心情，与那湖中的水与那天空中的云一样，完全是灰的色，完全是分外的重。
沉重！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身边再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不用再收起满心的惆怅，更不用再藏起满怀的忧伤，只是望着白色的揽云亭，因为他已经无心学习，根本不想再去学习。
他的脑子里已经全是那个女生。那明媚的笑容，那明亮的双眼，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时不时就会扑面而来！
“她会不会此刻正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俯瞰着下面呢？会不会此刻正与一帮女生凭栏指点着什么呢？会不会正凝眸注视着我呢......?”
沙志没有敢回身抬头去望三楼，但是心底却陡然有了些紧张，背上也有了种灼热的感觉。
他不敢再多想，赶紧转身快步朝校门走去。
或许因为那里有杨柳，有新枝，有新叶；或许那里空气清新，蛙传新声……
当他终于站在校外的一棵杨柳下，穿过长长的柳枝，望着对面菜地里的一片新碧，心中却蓦然感觉好像是正在等候一场暴风雨来临，等候一场强大闪电来临。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开始对着菜地大声呐喊。
公路上没有人，菜地里更没有人。即使有人，也不能阻止他此时此刻内心的感觉。
当重新回到教室的时候，第三节课早已经开始，政治老师发了几张时事提纲后也已经离开。郭家宝、百事通、李心刚、项得力站在外面走廊上，手拿时事提纲默默地背诵着。
当沙志坐下去看着时事提纲时，努力试图控制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思绪，可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偷偷地转向了右前方。
沙志就这样偷偷地、傻傻地看着右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光影变动，他心中一惊，目光赶紧向后门处投过去。
还好，只是在外面走廊上溜达着的郭家宝已经走到了后门外。
虚惊之后，转而看教室里。也没有人在留意他，方才放下心来，收回目光看手中已经捏了好一阵的时事提纲。
一天的学习终于结束。终于回到了宿舍，终于躺倒在床上。春天的晚风轻轻在吹，甜蜜的花香一阵一阵来袭，在宿舍里轻轻荡漾。
远处云秀河边的蛙声呱呱不休，时时传到耳中。
沙志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在此之前，沙志并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当日章子强说失眠要吃安眠药的时候，沙志还在琢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特感觉。但此刻已经开始真实地感受。
虽然以前也曾经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但总归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会进入呼吸均匀的状态。可这晚，沙志失眠了，在这个春风轻起花香阵袭的夜晚失眠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沙志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轻敲窗户，但他没有动，更没有看手表。
外面的人敲了一会，靠窗的同学终于醒了跟着问了一句，外面的人低声回答后，靠窗的那个同学起来把来人放了进来。很多床箦子又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伴随着宿舍门打开，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微风也跟着吹了进来，夹杂着清新的花香。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开手电，有的只是匆匆的脚步声，有的只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声音在暗夜中异常清晰，沙志知道进来的一定是两个人，一定是兰江秀带了一个人进来。
会是谁呢？不可能知道，除非爬起来观察。
随着兰江秀和那个人睡下，宿舍中又渐渐归于平静，但沙志却似乎更加清醒了。
那个女生的身影又开始在沙志脑子里盘旋萦绕：
眼睛、微笑、脸庞、黑发、马尾……
撅嘴、摇头、点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脑海中仿佛放着电影专辑。空气中弥漫着花的甜香，隐隐中仿佛也可以嗅出青草的味道。那些，似乎只能更加激起沙志潜藏的力比多。
沙志越来越清醒。忍不住又把与那个女生交往的每一个场景都翻出来，体会每一个温馨的细节。
此时，完全忽略了王雨杰，忽略了高考，忽略了父母亲友，想到的只有她，她的一颦一笑。
想起了她的微笑，当日讨要身份证时的微笑，当日放飞风筝时的微笑，当日提到美人鱼时的微笑，当日猜是英语书还是政治书时的微笑……
想起了她的神情，烛光摇摇中快活地穿来穿去的神情，杨柳树下春光中眼波流转的神情，白衣江边春风中既嗔且笑的神情，走廊上相互配合与郭家宝大战的神情……
想起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还要不要睡？
但是，怎么能不想？
又想起了点点滴滴：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呢？应该是在文科班的教室里。
当时她应该坐第一大组，但她是坐在第几小组第几排呢？当时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她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在那以前，他们有没有见过呢？
她以前所在的老三班教室在老二班教室旁，一个楼梯口之隔，他有没有见过她呢？
早操的操场上？食堂附近？云秀湖边？课间的走廊上……
应该是见过，一定是见过！
三个学期几百个日夜，怎么能没见过？
只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呢？
教学楼三楼走廊上、楼梯上、云秀湖边……？
不对，是云湖广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然叫云湖广场，说不定是在那里！
肯定不对，那只是大脑中的一个小玩笑而已，但确实想不起来了。
登云路边，宣传窗前，梧桐路上......，还是在哪里？
都有可能，但无法确定。
既然无法确定，只好转入进文科班后的场景。进文科班后的点名场景已经不用再想，大脑自动选择了屏蔽。
对了，进入文科班后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和语文单科成绩排名，她都是第一。当公布成绩时，他好像对她多看了几眼。那日是下午，她似乎穿着件淡绿色的衣服。当时，她有没有注意到他“既妒且恨”的目光呢？
目光，对，目光！
已经有点昏昏沉沉的大脑又清醒了。
不能让思维陷入到过去的那些记忆里面去，不能再去回想。
但是又已经清醒，大脑中马上想到了替代品，于是开始提取关于黎楚华的记忆。
黎楚华是台湾着名的电影演员，祖上是山东人，父母早年去了台湾，后来机缘巧合被星探发掘，逐步走上电影路，在台湾、香港、大陆拥有无数影迷……
沙志很清醒，明白很多东西不能深究，否则各种故事各种情节各种场景会没完没了。
但既然睡不着，他又想干脆用脑子写点什么。可还没有想好写什么，“杏花春雨江南”立刻又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一句诗三个词的组合，意境立马在大脑中铺展开来。
已经不记得那句诗是以前从哪里看来的，但肯定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他多半没有见到过杏花，但那雨后枝头轻轻颤动的感觉，却像是见过无数次。
那样的意境即使不会写诗也能感受得到。何况那句诗就是一句很平实质朴的三个词而已，但立刻把春天江南大地上的感觉完美地表达了出来。至于是不是杏花，已经无关要旨，杏花可，李花可，桃花亦可。
那日说到“杏花春雨江南”时，那，柳叶兰的眼睛为之一亮，一定是有所感，她对春天的感觉一定如同他一般。
他可是在雨中赏过桃花，在雨后赏过荷花的！想到桃花、荷花，他心中一动，哪一年的桃花最好，又是哪一年的荷花最美？
应该是四岁那年的桃花，去年的荷花。四岁那年的桃花，好像是躺在叔叔怀里雨后朦胧中看到，粉红粉红，白中透红，红中带粉……
但是时间久远了，只记得桃花如雪花般片片飘落，粉红粉红，白中透红，红中带粉……
去年的荷花，则是在李心刚家附近青衣江畔看到，碧绿的荷叶中盛开着美丽的白荷，一朵又一朵，一瓣又一瓣，优雅而高洁。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片的白荷。穆湖边也没有。当时他就惊呆了，还有如此美丽洁白的荷花！
“清水出芙蓉”，自然是要白色的好，也许那是杏花的由来……
又想到哪里去了？
那日在校外收风筝，春光明媚，眼波流转，当时为什么就去了呢？
那日在大雨中飞奔，感觉像骑着一匹骏马，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呢？
……
还睡不睡？
他想一直闭着眼睛，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睁开了。宿舍中一片黑，但外面走廊上路灯依然发出着淡淡的黄色光芒。
远处的青蛙不眠不休，呱呱一片，但宿舍中一片寂静，偶尔有人翻身，床铺下的床箦子发出轻轻的声响，显得分外清脆。他脑中不免又跳出了“鸟鸣山更幽”的诗句……
微笑，只有微笑了。
微笑过后，闭上眼睛，又突然想，假如与李心刚、郭家宝交流她的事，他们会是什么态度呢？
郭家宝，他现在与傅常婷是什么情况，他是否还如以前是爱在心口难开？
郭家宝，确实脸皮有点薄，他到底有没有向傅常婷表白过呢？
应该没有，他应该没有那个胆量。但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还真鼓起过勇气。鼓起勇气并不代表什么，关键是他到底有没有表白呢？
李心刚呢？哎，估计他只会学习了，嘴上也许会说点什么，心中一定是躲得远远的吧？或许，他心中也有点小秘密，只是没有说出来……
沙志的思绪又开始飞逸。他越是想睡，却越是睡不着。他很想坐起来，但是他知道只要坐起来将更难以入睡。他坚持闭着眼睛，很坚决地在抵抗着外面的诱惑。
无法入睡，他把所知道的催眠方法、催眠技术全用上了。数羊、数数、背成语，他想把自己搞糊涂，但无奈，大脑依旧似乎非常清醒。
明天，他将怎么样面对她？
见到她时，他又应该做些什么？
她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在他脑海中萦回，萦回……
“要是能像郭家宝就好了，要是可以马上爬起来开灯拿出笔和纸把现在的心情记录下来就好了！”
终于，他明白这个春天的夜晚他必定无法入眠，于是睁开眼睛披上衣服坐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他不知道如何将息。
慢慢，慢慢，蚊帐外面的光线已经悄悄透了进来，不再是淡淡的黄色，曙光竟然已经偷偷来问候，他无力地滑到了被子里。
这次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