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沙志坐班车回家，一路听着车轮撞击鹅卵石的声音，也感受着班车的颠簸摇晃。
他早已经习惯这些，而且这些已经完全不能影响思绪飞逸。即使是发生剧烈的颠簸摇晃，他也仍然在胡思乱想，完全不在意身体从座椅上腾空而起，也完全不在意公路两旁高大的杉树早已披上了春天的盛装。
终于到了穆城镇，当班车正要冲向白衣江大堤的时候，当透过敞开的车窗看到小镇地标上“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的时候，他才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心中不由得暗自高兴起来。
地标之下，公路之旁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那里有着他非常单纯而美好的记忆。
而就在他两道清澈的目光凝聚的时刻，班车向大堤发起了最后的冲击，车身再一次腾空而起，他的身体也跟着瞬间向车椅背飞去。
回到家，他放下行李直接冲到二楼的小书柜前，将父亲历年订阅的《大众电影》杂志全部搬出来。
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喜欢看电影，但他知道父亲是小镇上唯一订阅《大众电影》杂志的个人，而且很多年以来一直在订阅。父亲不仅订阅《大众电影》，还订阅着几份报纸。
小镇上负责派送报刊的邮递员老周是父亲的老朋友。以前，每当老周骑着那辆绿色的邮政专用车摇着铃从他家门前经过的时候，沙志都会马上冲出去同老周打招呼，收过老周送来的最新报纸杂志。
每到有《大众电影》的时候，老周都会用一只手把住自行车龙头，另外一只手高扬着封面是电影明星大幅彩照的最新一期杂志，而且总是挥动几圈后再递给他。
当他家搬到小镇西街以后，老周依然保持了那种风格。在过去快三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大部分时间离开了小镇，不知道老周是否还在重复同样的动作，但他知道父亲仍然在订阅。
虽然大部分时间已经不在家，但他知道父亲近几年已经不怎么去电影院看电影。电视的发展已经将电影冲击得七零八落，小镇电影院一年到头也放不了几部电影。
但父亲一直没有改变订阅的习惯，而且每年年底都会将当年收到的十二期《大众电影》杂志用麻线钉到一起，成为厚厚的一大本。
既然父亲订阅了，他也就跟着看。看着，看着，《大众电影》越来越多，已经有了厚厚的很多本，他也慢慢长大了。
每期《大众电影》杂志上都有很多明星的图片，男明星的，女明星的，国内明星的，国外明星的。也许他的审美观，有一部分就是从中发展起来的。
他记得有一期杂志中有篇文章介绍一些导演心目中的美女形象，不同的导演有不同的标准，差别非常大。那篇文章中除了有文字介绍外，还将每一个导演所描述的美女形象用简笔画配图在旁。那些美女简笔画，从眼睛、鼻子、嘴巴到脸型、发型几乎无一相同。
当时的他不明白差异怎么会那么大，有的是短发圆脸大眼睛，有的是卷发方脸杏仁眼，有的是长发细眼瓜子脸……，总之，萝卜白菜——各喜各爱，没有一个相同。
现在他想把那篇文章翻出来，从那些美人图中找出一幅作为学校那个女生的替代品。
可是时间过去了很久，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能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但是杂志委实太多，只能耐住性子慢慢翻。
这时小妹沙芳上来，连声叫着把沙志招呼下了一楼，因为家在芙蓉县城的姨母、姨父和小姨来走亲戚了。
见到沙志，平素一直快人快语的小姨立刻满面带笑地说，在来穆城的班车上遇到了沙志的一个初中同学。那个正在芙中上高三的学生连连夸赞沙志成绩好，让她这个小姨也倍感自豪。
沙志一脸懵地看着坐在屋里的一群人，包括母亲和大妹沙芬。
他从没有去过芙中，而竟然有个芙中的同学夸他成绩好，的确有点出乎意料，毕竟他与芙中的同学没有联系。
初中毕业时，穆城中学的两个毕业班各考了一人去芙中，一个班一个。小姨既然提到是他的同学，则必然是其中一个。
当然可以首先排除同班那个同学。那个同班同学来自于邻县，初三时才转学过来。另外一个是穆城先锋村的。
既然与小姨她们一起坐班车来穆城，自然是那个家在穆城的丁平华。所以在一脸懵之后迅速问道：“他是在来穆城的公路边下的车吗？下车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座小桥？”
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喜悦。有人夸他，尤其是从小姨口中说出来，他不能不高兴。
“是在离你们穆城镇不远的公路边下车，但那有没有座小桥......”一旁的姨母边说边思索起来。
“当时我们坐在班车的左边，没注意外面有没有座小桥，”小姨问姨父，“姐夫，你坐在右边......”
高高瘦瘦的姨父马上笑眯眯地说：“有座小桥，几根水泥柱上铺着窄窄的水泥板，桥面大概一米来宽。我留意着呢！”
沙志说：“我那届初中的隔壁班有个同学叫丁平华，现在在芙中上学，他家正好在公路边的那座小桥附近。”
虽然他没有去过丁平华家，但因为丁平华自初一起就是隔壁班成绩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互相认识。
小姨开心地笑着说：“那就是他了。在车上的时候，我看他与你年龄差不多，心想说不定与我那侄儿认识呢，一问，果然是！他说你的成绩一直不错，考大学肯定没问题！”
沙志不露声色地问：“他的成绩怎么样？”
虽然沙志心中高兴，但是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丁平华多半不了解他在岳中的学习情况，但能如此说话，还是不由得不令他暗自佩服，心想不愧是在芙中修炼了三年的人物。
小姨说：“他很谦虚，说他成绩一般，只是一个劲夸你。”
母亲满面笑容地说：“那肯定是小志的同学帮他吹，考不考得上还得看小志自己。”
“既然小志的同学这么说，我看多半没问题了。”姨父呵呵一笑对沙志说，“有兴趣报考bJA大吗？那学校不错，据说录取分数不高。”
bJ的学校，分数竟然还不高，沙志心中不免疑惑，迟疑了一下问：“bJA大据说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录取分数不应该低，再低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恐怕......”
姨母说：“好考，这些年我们芙蓉县考进去了好几个。去年你姑父他们粮食局也考上了一个，我和你姑父都认识。那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看起来还有点憨憨的。”
姨父笑着说：“憨倒是不憨，只能说是没什么特别的。”
姨父是县粮食局的干部，姨母是家庭妇女，但因为他们生活在县城，又是长辈，不由得沙志不信。
刚想问问怎么个没什么特别的，小姨接着说了起来：“既然是bJ的大学，而且这些年考过去好几个，说明他们都喜欢A大，那所学校一定不错。小志，你也考一个！”
母亲和两个妹妹都不说话，只是与几个亲戚一样齐齐地看着，沙志只好皱皱眉说：“听人说bJ的大学都是最好的大学，应该没那么容易考，你们还是不要期望那么高嘛！”
“没有说容易，”小姨眉毛一扬，瞪了沙志一眼，“连你的同学也在说你的成绩好，你一定要有信心，考到bJ去，考上这所大学。”
“不去A大的话，bJ、上海的其它大学也行，当然省城的那些大学也可以。”姨父说。
“肯定能考个省城以上的大学，”姨母笑嘻嘻地说，“小志，你不要有压力，我们等着到时喝你的喜酒。”
“不过，我们学校每年考不上几个人，”沙志看了看母亲又无奈地看看几个亲戚说，“去年考去bJ的一个应届生也没有。”
“今年肯定不一样，你可要好好学习，”小姨的话没有完，突然发现沙志父亲走进了大门，连忙开始打招呼。
见到父亲回来，沙志赶紧开溜，又跑回了二楼上。
不久之前他还在四下寻找那个女生的替代品，心中满是忧伤，没想到亲戚们带来了一个老同学夸奖的消息，让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好。
但是亲戚们跟着谈起考大学，好像把考bJA大当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又让他感到压力山大。
见到父亲回家，他不想再被父亲教训，能躲赶快躲，能溜赶快溜。
回到二楼又开始翻阅那些合订本。翻了好一阵，美女简笔画仍然没找到，却看到了一幅淡绿色的半身小彩图，是台湾女演员黎楚华的。
黎楚华淡雅的笑容后面，满头飘逸的秀发像是在风中飞舞，但毫无凌乱感。
沙志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停下了翻动的手。
尽管在他的印象中，黎楚华的脸庞稍微有点方，但是飘逸飞舞的秀发与淡雅的笑容一下子冲入了脑海最深处。
不知道是潜意识中受到了什么熏陶，还是在哪里受到了什么影响，他原本是更喜欢稍微柔和点的脸庞。可是，当面对眼前的小彩图时，还是情不自禁地认为黎楚华美呆了。
所谓导演心目中的美女形象简笔画，已经不用再找了。
美呆了，难道是因为头发飞起来的感觉？
他在哪里见过那样的情景：秀发在空中飞舞？秀发飞起来？
他迅速在脑海中提取有关那个女生奔跑的画面存储。
他们男生的体育课与女生的体育课不是同一个体育老师上，女生另外由一个女老师带着，上课的内容也不一样，但是在同一个操场上上课，会同时开始同时结束，他脑海中应该有存储。
但是，一下子竟然没有提取出来。
难道她从来不跑步？
不对，只是与她错过而已。但是，那飞舞的感觉为什么那么熟悉？
对了，那日在江边，她那束马尾随着江风不时飞起。不对，不是随着江风而是随着他们的欢笑不时飞舞！没错，正是那马尾，正是那飞舞的马尾！但是，那只是马尾，不是飞舞的满头秀发！
对了，那日驱逐涂山独狼，李心刚开玩笑时他看到了绿影灵动，马尾飞扬！但是，那也只是马尾，不是满头秀发！
那会是在哪里呢？
他捧着厚厚的一本《大众电影》合订本，坐在那里沉思。
那是他潜意识的自动修正还是其它？
对，一定是因为他喜欢她！
喜欢她，可为什么喜欢她呢？
他见过她的笑，微笑、嘴角含笑、眼中带笑、莞尔一笑、爽朗的笑、甜蜜的笑……
但是，那笑容怎么会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呢？她的笑容，是否与小彩图上的一样呢？
他还见过什么？
她的马尾，操场上飞扬的马尾，三楼走廊上安静的马尾，江边奔跑的马尾，阳光下折射美丽光泽的马尾……
对了，还有她姣好的面容，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明眸善睐，仿佛白水银中养着两丸黑水银，仿佛会说话一样……
哦，她的笑，她正是那样在笑！
对了，正是那种感觉！
……
凝视着，凝视着，沙志突然感到内心深处好像有一股激流从向外猛烈地喷射而出，刹那之间身体仿佛在向上快速地升起，瞬间之后所有的感觉又立刻消失了。
不知道是否有幻觉，但知道一颗心一定正在剧烈地跳动。
用黎楚华来做替代行吗？
黎楚华的容貌与她明显有差异，但那一头飞舞的秀发却与灵动的马尾明显有相似之处。
“好了，就让黎楚华成为一个替代吧，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淡绿色图片的主人似乎也在微笑。
心意已决，沙志把淡绿色的图片剪下来，准备带回学校，并期待着在未来的日子里，黎楚华能陪着他顺利地参加接下来的月考、会考，陪着他一直走过高考。
因为，不仅仅是父母亲友的殷切期盼，只是为了高考，他的心也应该像以前一样冰冻。
看着黎楚华的微笑，他的心也跟着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