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青葱的远山,还是翠绿苍山上那片突兀的岩石,一年两次的校园野炊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尹仲已经记不得是初春还是秋末了,不过从母亲柳春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和年幼的自己穿着暖和的皮衣来看,仿佛是秋末。
说是皮衣,其实只是一件厚点的棉袄外饰上点缀了一些皮感的亮革而已,当然在那个年代,不管三七二十一外套的领子必须是毛茸茸的,有可能是兔毛的或者狗毛,最大可能是人造的。总之要有一种坚韧而稠密的触感,如同绿绒绒青草般,仿佛有了这么一种关键的装饰,就能抵御任何风霜与严寒一般。
母亲柳春与儿子尹仲都是一条黑色毛茸茸衣领,这在照片拍摄者眼里,无疑是协调一致的。柳春在和一旁埋锅造饭的同事闲谈,神态轻松自然,年幼的尹仲在留意远处的景致,在不经意间与母亲的目光一致,那张岁月中闲情雅致的瞬间就这样永恒的定格在时光里。
长大成人后的尹仲曾很多次听母亲柳春提及那张黑白照片,在她看来,那是彩色胶片出现之前她最喜欢的照片,原因当然是年轻的自己和天真可爱的小尹仲,那年,她才仅仅三十五岁,尹仲也才刚刚五岁,还没有上小学。
尹仲对于年幼的感觉与记忆虽然日渐模糊,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琐碎片段的回忆却变得无比的印象深刻。他时常会回忆起年轻的柳春指着自己膝盖上一处深深的伤痕,告诉年幼的尹仲,那里是抱着小尹仲摔倒时被石头磕得血肉模糊。
年幼的尹仲当然不会明白一个年轻母亲对自己儿子的那种炽烈而深沉的爱,他懵懂的觉得母亲的膝盖那里只是一片阴影而已,丝毫想象不到什么血肉模糊的样子,更别说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了。
如同母亲时常会留在自己稚嫩胳膊上的轻轻的牙印,稚嫩的尹仲总是以为是母亲的一种奇怪的举动。直到很多年后,无意之中看到动物世界里母亲们对幼崽的亲昵撕咬,尹仲突然懂了,那样表现是因为爱的缘故。
少年的尹仲至今还记得母亲柳春提醒过自己,不要被女人骗了,她们很会伪装,只是把男人视为赚钱的工具而已。这样的世俗的有关男女的人间清醒,在当时的尹仲看来是浑然不觉。直到多年以后在北京度过那么一段不算太漫长的人生至暗时刻,成年的尹仲才体会到母亲当初的那一番话的意味深长。
母亲柳春的严肃在初中毕业照的时候表露无遗,当然可以理解,做自己儿子的班主任,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无数的指指点点必须坦然面对,少年的尹仲当然会觉得未免有些古板不近人情,可是多年后时过境迁,尹仲也到了母亲的年纪,他自然而然的理解了,也体谅到了那种操心的焦灼与急迫。
时光教会一切,也追悔不了自己当时的无知与浅薄,这是尹仲在父辈身上学到的。年龄宛如一种累积与沉淀,如同一种炖煮与熬煎的火候,到不了那个份上,达不到那种程度,一切质变的大彻大悟无从谈起。
尹仲至今对几张同班女同学与母亲柳春的毕业合影印象深刻。那几张照片的拍摄场景都是在子弟学校高中部的花园里,那棵巨大的黄果树下。那天阳光很好,是晴朗的夏日,就是那样简单的白衬衣和深蓝色的裤子,以及明媚的笑脸,就足以让时光铭记了。
凌玉那天是半蹲着的,满是胶原蛋白青春的脸,笑得那样恬然自若。柳春的脸上带着班主任特有的坚毅与严肃,身旁站立的周小白不知为何鼓起了勇气,把手轻柔的搭在了柳春的肩上,就这样一种放松的状态也许只是毕业之前的师生才特有的放松与惬意。
那个年代的毕业季,尤其是子弟学校的毕业季,有一种特别的宁静与纯粹。老师与学生们朝夕相处,对彼此的生活与家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便是老师们明白大部分的学生上不了重点高中,只能去普通高中或者技工学校,在老师们的眼里看来,他们都是自己的学生,都在一起度过朝暮晨昏整整三年的时间。
那些平凡而普通的孩子,大部分会以各种类似曲线救国的形式回到威机厂里,有的是顶替父母去到工厂车间,有的是当兵最后复员进去工厂的保卫科,有的读医专进去厂办的医院。
所以说这三线建设的国营军工厂,是太多厂矿子弟的出生地,成长地,最后大概率也是工作,结婚生子,并且最后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地方。
在那段冗长的逝去的岁月里,这样的故事周而复始,这里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且某种程度上认为是乐此不疲的最优选项。因为在那个年代,石油系统厂矿子弟的生活还算是优渥的,至少对比地方上的人们生存状态而言,还是好着不止一个数量级。
其实就柳春当初选择跟尹云飞来到这个偏僻山区的国营军工厂,相对和她同时代的同班的那些风华正茂的女性的职业选择而言,也算是令人艳羡的选择。柳春的同班同学,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是在县城甚至在镇上的小学里当老师,收入菲薄那是一定的。
而石油系统子弟学校的老师就不仅仅是收入高一点这么简单了,每年系统内部的补助,年假,疗养,营养补给,厂矿福利,这些在年幼的尹仲心里都是留有深刻印象的。
单单是每年轮转的四季中,国营厂矿给工人们的水果福利发放就给太多的厂矿子弟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了。年幼的尹仲一回忆起灯光球场边十九号家属楼五单元301自己家,鼻腔里就会不自觉的涌现出苹果和橙子的香味。因为每到这两样水果成箱成箱堆在阳台的时候,就意味着中秋或者年节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