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祖的身体半蹲在那,从头到脚都是伤,一片片的皮开肉绽,骨裂筋折,右眼、右手、左耳缺失,胸口刺出几根森白断骨,刺穿衣服。绸缎衣裳浸的猩红,黏在身上,血珠仍然不停地从各个部位渗出来,滴答滴答落下。好些伤势惨重的部位便不是渗出血珠,而是慢慢淌着粘稠的血浆,色泽暗红,不比血珠鲜艳。
河水洇如血墨,随流扩散,血腥气伴风飘荡。
沈家老祖站不住身,只能极为勉强地半蹲。他如此重伤,已经濒死,筑基修为也扛不住太久。若不能尽早医治,以灵丹妙药吊住生机,徐图恢复,只怕就真活不成。
倘若肉身死去,他光凭元神状态存活于世,没有养魂蛛巢穴这样的异宝助他温养元神,便是无根之水,终究会随时间流逝而难以支撑,化为鬼物。
他虽懂得一门夺舍秘术,但这等谓之鸠占鹊巢,从根本上霸占他人命理的奇门异术,总有诸多苛刻的施法条件,哪里能够轻易成功?
人世间一个生命死去。先是肉身丧失活性,继而魂魄离体,往往飘在尸体附近。阴间会对死者气息有所感应,阴阳两界将形成模糊的交汇点,大抵维持七天。
七日之内,倘若做法事超度亡者,诵念道家度人经,那么经文的奇异力量就会打通交汇点,形成一条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还须点燃往生黄符,好稳固阴阳通道,亡者之魂便沿着通道,从阳间走入阴间,或许可以轮回转世。
倘若七日之内没有做法事超度亡者,没有诵念超度经文,没有以道家经文的神秘力量连通阴阳,等七天过后,阴阳两界的通道便会封死,阴阳相隔,魂魄滞留阳间,就成了孤魂野鬼,白天躲在阴暗处,受不得风吹日晒,大风会将鬼魂吹散,阳光会将鬼魂融化。因此孤魂野鬼几乎只敢晚上出来游荡,若无高人相助,再难入九幽地府。
等到魂魄真灵一点点丧失,孤魂野鬼就将一点点失去思维能力,遗忘思想,理不清喜怒哀乐。昼伏夜出,一切行动全出于本能,仿佛成了空壳,或许会记得生前某些印象深刻的物事。人们行于野外,若遭遇此等鬼物,若能听到他们说话,便会发现他们只是重复着那么几句言语。
言语既为执念。
倘若执念都消磨殆尽,孤魂野鬼便魂飞魄散,如尘如土。
有些孤魂野鬼运气不错,会遇到地方神庙中的神像尚且没有凝聚神魂这等好事,于是一个个挤进神像贪图香火,互相争夺吞噬,最终在香火愿力的沐浴中,融合为一,成为新晋神灵,此为草头神,担任地方土地等等神职。
至于那些孤魂野鬼,在融合成神之前,便已经失去自我了。
人世间一个生命降世。走过九幽轮回的真灵魂魄转世阳间,在母胎中造化天真,新生初始,早忘却前世所有。婴儿魂魄与肉体一同孕育,魂、身相契相合,先天唯一。
夺舍之法要抢夺霸占的,便是他人这般先天唯一的命理,等于是在夺天地之造化,其中难度之大,条件之苛刻可想而知。如若不然,每一个懂得夺舍法门的修士,不就能借此法欺天,寿命终结便夺舍复生,循环往复,从而长生不死?
若此法轻易可行,世间炼气士何需苦觅长生?
天理循环,月递日炤。
月寒日暖煎人寿。
哪里能够轻易长生?
施展夺舍秘法,须先找到一个与自身真灵相性极高的生命,要跟自己命理仿佛一辙,这一个先决条件就极为苛刻。
倘若秘法的神妙程度不那么高深,则还需经年累月地培养适应性。沈家老祖掌握的便是一门寻常的夺舍法门,沈瀚出世后,他便没有立刻夺舍,因为那时彼此相性还不够深,他与沈瀚形影不离,培养相性,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十六年,直到今夜他才夺舍成功。
何等不易?
倘若他现在舍弃沈瀚,转去夺舍新的身体,便会因相性契合太薄弱而埋下种种致命隐患。也许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便气血逆流,上涌大脑,将意识冲得七零八落,轻则变成一个只知道笑或者哭的疯子,重则直接身死道消!
沈家老祖不可能再找到下一个沈瀚。想要活下去,只能依靠现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他太过怕死,太渴望活着,还准备继续求饶,岂料自身元神意外离体,更没料到元神的肩膀上,会长出沈瀚的脑袋。
他料不到,许念自然也无法预料。
事态变化超乎想象,许念愕然停步,谨慎观察,没有贸然出手,按兵不动。
沈家老祖惊愕交加,意识短暂空白,身体直挺挺扑到水里,被搅得浑浊的河水钻进眼耳口鼻,引起不适,咳嗽着吞了几口河水,他这才意识恢复,挣扎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贪婪呼吸。
他每吸一口气、吐一口气,都会牵引伤势,疼痛难耐,但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肉身的伤势了。
“你这个孽畜!”
沈家老祖勃然大怒,肉身脑袋张嘴大骂,边骂边咳出浑水,咳出血来,他的元神脑袋怒视肩膀上那颗新鲜生长的脑袋,也张开嘴巴,一同大骂:
“不肖子孙!老夫先前念在你为了大义甘愿牺牲自己,殊为不易,才没有立即抹除你的残余意志,可你现在竟敢趁虚而入,冒出头来,还敢出言不逊大放厥词,何其不孝?!老夫坦坦荡荡,忠义一生…怎么有你这样的无耻后人?!你等着!等老夫回到族中,一定将你销籍,抹出族谱!”
“抹出族谱?”沈瀚嘿嘿笑着,笑声越来越大,“为了大义甘愿牺牲自己?老东西,你说我甘愿…甘愿?!”
“不是甘愿还能是什么?”沈家老祖怒极而笑,呵斥道:“可你事到临头,竟就不心甘情愿了?你这畜生,你自出生起就注定是为我准备,你是我沈家后人,就该有为我牺牲的觉悟,这是你的命!你为我牺牲,是理所当然之事!你觉悟这么低,连一头畜生都比不上!”
他骂得极其难听,沈瀚只是大笑,狂笑,仿佛在听一个可笑的笑话:
“老王八,骂得很开心是么?我也很开心,嘿嘿…你还想回返姑苏?我答应让你回去了?
“本来我没得选…现在你这么虚弱,压不住我啊!我有得选了!你不妨猜一猜,我会做什么?!”
闻言,沈家老祖愣了愣。
沈瀚蓦然嘶吼道:“去你奶奶的命中注定!我怎么生怎么死,轮不到你们来管!”
突然,那具仰于水面的肉身抬起完好的手臂,五指用力弯曲,如爪如勾,对准了自己的小腹。
“畜生!你要做什么?放下我的手!”虚弱不堪的沈家老祖惊觉自己争不过沈瀚,身体控制权一时间被沈瀚争去,不由得转怒为惧,慌张叫道:“住手!不要冲动!好孩子,快快住手!”
“什么命中注定?”
沈瀚厉笑道:“本公子偏不遂你们的愿!”
嗤!!
那手掌狠狠落下,决绝至极,五指插进小腹,鲜血淋漓。
下丹田,黄庭府。
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