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之所以答应赴东都服丧,不是一时气话,也不是畏惧臣子的胁迫,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长远的考量。
裴炎提出的‘留宫服丧’固然可行,甚至对当下的武后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她人在皇宫,就不会脱离权力的核心。
但问题是,即便她真的在宫里守孝三年,甚至不再参与垂帘听政,就真的能堵住悠悠众口吗?
显然不能,甚至结果会更糟。
别忘了,一旦文官造起谣来,那必然是天下皆闻。
留在皇宫服丧,极有可能成为政敌攻讦自己的借口,到时候各种污蔑诋毁,她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敌人不会关心六子到底吃了几碗粉,敌人只想要六子的命。
因此,这个‘阳谋’依然无解。
在孝道和权力面前,武后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前者。
孝道是彰显一个人的德行,武后身为皇后,必定要以身作则。
选择服丧,尽管暂时会失去权力,但三年之后,她还是帝国的皇后,只要李治不倒,她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如果选择权力,她的确可以继续掌控朝堂,甚至在此后的岁月里,都没人能撼动她半分,可她的德行,在敌人的攻讦下,难保不会被世人诟病,从而蒙上永远擦不去的污点,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所以,她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郝处俊生怕武后会反悔,立刻称颂道:“娘娘圣明!”
其他人见状,齐声响应。
李治愕然地看向武后,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干脆就接受现实,除了些许的诧异之外,他内心深处,竟有一种释然的踏实感。
帝王心术,莫不于此。
李治从小身在帝王家,对皇权更迭的敏感性远超所有人。
当初一继位,便想着扳倒以他舅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他明明患了风疾,无法处理繁重的政务,但为了掌控权力,宁可让皇后代干政,也不想让门阀掌权。
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当皇后权力壮大时,他又三番五次动了废后的心思。
在感情上,李治对武后怀有深深的感情,这无可厚非;但在朝政上,他又对武后暗含戒备;看似矛盾的两种关系,其实本质上并不矛盾,因为抛开‘丈夫’这层身份,他与武后终究是君臣关系。
武后的决定,让李治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真心实意地劝慰道:
“媚娘,不可意气用事,你若一走,朕还能找谁分担政务,留下来吧……”
李治本是在劝慰武后,属于两口子之间的对话,哪知郝处俊这老头儿,实在有些不知趣,直接打断李治的话。
“陛下且宽心,太子和三位皇子均是人中龙虎,有他们辅佐,陛下尽可高枕无忧矣!”
李治瞬间黑脸:老家伙,朕还没退位呢!
宰相裴炎听得差点笑出来声来,郝处俊为了扳倒皇后,连僭越的话都敢说,此役之后,恐怕再难回归朝堂了。
武后没有丝毫的动怒,反而顺着郝处俊的话,对李治道:
“陛下,郝少保所言,着实在理,臣妾离开皇宫后,可让贤儿和显儿为陛下分忧!”
武后这么说,自有自己的用意,李贤李显早已成人,又是自己的儿子,当众点出他们,是让自己这边的臣子暂时归附到皇子手下,待她归来后,再重新启用,这也是保存实力的一种方法。
当然,不排除自己的儿子有架空她的可能,所以她才同时举荐了两个儿子,避免一家独大。
台下的李贤听得心潮澎湃,幸福来得太快,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鹬蚌相争的局面,最后倒叫他这个渔翁得了利。
狂喜的他,心中开始疯狂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太子卧病,自己身为嫡次子,正是崭露头角的时候,而且是母后亲自举荐,父皇那边定然同意,虽说要与老三共同辅政,但以老三那点智商,完全不足为虑,如此三年之后,自己岂不能……
见李治朝自己这边望过来,激动的李贤,立马拉着陷入呆萌的李显走出班列。
正当他准备接下这个天大的美差时,谁知,大殿之外,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母后何必托付王弟,有儿臣在,自当为父皇排忧解难!”
所有人寻声望去,只见宣政殿外,一个身着太子常服,意气风发的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久居东宫,抱病在床的当朝太子——李弘。
“是太子!果真是太子!”
“太子不是卧病吗?怎的一下全好了!”
“哈哈,太子无恙,我等幸事!”
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李弘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如众星拱月一般,来到殿前。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哈哈哈哈!好!好!好!”李治仰天大笑,连说了三个‘好’。
太子的出现,让李治感到莫大的惊喜,他不顾殿前失仪,亲自走下御台,将李弘搀扶起来。
“李家祖宗庇佑,朕终于盼到你康复了!”李治眼眶涨红,对太子的平安归来,他是最高兴的一个。
“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忧了!”
“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李治动情的拉着李弘的手走上御台,空虚已久的太子宝座,重新迎来了它的主人。
李贤死死地握紧拳头,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失落和不甘,他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朝李弘祝贺道:
“皇兄康愈,臣弟喜不自胜!父皇母后总算无忧了!”
“对,臣弟也是如此!”李显跟着附和道。
“还有我,皇兄,你没事就太好了!”李旦从筵席上起身,开心的呼喊。
李弘看向兄弟三人,淡淡地笑道:“多谢王弟们挂怀,改日来东宫,为兄设宴与你们好好叙旧!”
“谢皇兄!”三人起声道谢。
黄粱一梦的李贤,拉着兴高采烈的李显退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李弘则起身对武后一揖,关切地说道:
“母后此去东都,儿臣定当克己慎行,正身率下,替父皇打理好朝政,让母后再无后顾之忧!”
武后哪还品不出来太子的用意,从他一出现开始,再联想到郝处俊等人,武后一下就全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终归是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在此之前,她曾想过太子可能对她有怨言,毕竟太子妃事件,她站在了自己侄儿这边,着实伤了儿子的心。
为了弥补对儿子的亏欠,她每日都差人往东宫送去最好的滋补品,甚至多次前往东宫亲自为儿子侍药。
她本以为母子之间的这条裂缝,可以在她的弥补之下,得到弥合。
可就在今日,就在这朝堂之上,就在这百官面前,自己疼爱的儿子,竟然伙同外臣,给了她致命一击。
失望、痛苦、愤恨、无奈……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武后转过身去,捂着锥痛的胸口,欲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看着武后绝望的背影,台下的郝处俊总算可以优雅地轻抚胡须。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胜利了。
不止是他,御台上的李弘,也以为自己胜利了。
还有萧远昭、戴友德、张苍、李松、何仕军、杨国鹏……以及所有倒武派的官员,都认为自己胜利了。
但就在武后转身离去的这一刻,就在众臣子弹冠相庆的这一刻。
驻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突然如临大敌,迅速组成一道人墙,将一个不速之客拦在了殿门口。
‘不速之客’无法进殿,又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心急如焚的她,只得踮起脚尖开启喊话模式:
“我乃当朝公主李令月,里面的奸臣给我听着,敢对我阿娘发难,得问问我先!”
声音柔中带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痞子气。
除了浑身一震的武后,所有人再次将目光投向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