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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祥在殿内坐着,从白天枯坐到夜里。

画屏燃起灯烛,胡善祥终于动了,她铺开了宣纸。

“为我研墨。”

画屏惊疑:“皇后娘娘!”

胡善祥语气决然:“我自己上表请辞,总比让陛下为难好……”

画屏一边研墨一边落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胡善祥提笔忘言,长久地落不下去,墨汁先滴落纸上,她顿时一惊。

突然闻听脚步声,抬起头来,竟是子衿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

胡善祥立刻要藏起桌上药瓶,已被子衿取过,子衿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皇后心存死志,不由震惊地望着她。

胡善祥喃喃自语:“这于我而言,本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即便是废后,也要终老宫中,想要走出这道宫门,只怕此生无望了。”

“皇后娘娘!”子衿握住她的手。

胡善祥温声道:“子衿,有人为官,可谏君王、安黎民,有人为官,却方枘圆凿,水火难容。所以,你我终究是不同的。身为女子,原不求立身庙堂,不必垂名青史,惟愿一只药箱,行医济世。可惜平生夙愿,中途斩断,唯有寂寞宫墙,一生枯守,纵有凤袍加身,椒房之贵,又有何意义?”

她推开了子衿的手,再次握紧了那只药瓶:“请你成全我。”

子衿迅速反手按住她的手,她的目光越过皇后的肩头,看向了书架上一本本的医书……

夜里,朱瞻基步入静谧的坤宁宫,偌大的宫殿却不见宫娥身影,唯有画屏静静候着。

朱瞻基侧目,脸上带着怒气,语气更是不耐:“皇后为何要见朕?”

画屏不语,只是深深匍匐下去。

朱瞻基步入寝殿,却见影影幢幢的烛火下,一丽人蒙着盖头,独坐床畔。

朱瞻基皱眉:“皇后?”

对方不言不语。

朱瞻基厌恶这种故弄玄虚,正要拂袖而去,突然发现对方裙摆的山茶花刺绣,立刻大步上前,掀开了盖头,震惊:“你!”

子衿抬头,正色:“君可有妻室?”

朱瞻基怔住:“不要明知故问。”

子衿莞尔一笑:“你是大明的天子,天子的妻子,自然该是皇后了。”

朱瞻基莫名:“你这是何意?”

子衿目光坚定:“我才是大明的皇后,世间再无胡善祥。”

朱瞻基环顾四周,所有的医书、皇后的旧物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子衿日常所用,他顿时变色:“你大胆?!”

他拂袖而去,还没走到门口,子衿突然开口:“陛下今夜踏出坤宁宫,明天世上可能连子衿都没了!”

朱瞻基赫然一惊,猛然转过头来,子衿拿着药瓶冲他晃了晃,朱瞻基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扣在怀里。

“你敢!”

子衿面无惧色,佯装要开药瓶,被朱瞻基夺走,重重丢了出去。

子衿的眼眶有些湿濡,鼻子一酸,眼窝一热,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眼眶。

“陛下,您对天下百姓都有仁慈之心,怎忍心斩断一个人的羽翼,让她一生不得展颜。”

朱瞻基垂眼望着怀中娇娇软软一团,长长叹息了声,郑重道:“祖宗有家法,大明有礼制,废后自有她的归处。你知不知道放走了胡善祥,太后会多么震怒!你又知不知道,朝野内外会如何非议?!还有——”

子衿听到他这般回答,突然笑了。

“我本来就是妖冶惑君的奸妃,我可不怕挨骂!千年万年之后,我早化为清风,化为云朵,化为雨露啦,反正也听不着,由得他们咒骂去吧!倒是陛下,是要万世的英名,还是要我呢?您若不要我,那我也走啦!”

她挣脱他的怀抱,作势要走,朱瞻基立刻紧紧地抓住她。

“谁都可以走,唯有你不行。朕是一国之君,此身已属于大明的万民,可是朕,绝不要做什么孤家寡人!你这一生,早是朱瞻基定下的妻子,所以,你化为风霜雨露也好,化为狸猫精怪也罢,朕都要将你留在身边。”

子衿沉默半晌,再抬眼时,清瞳中已染上笑意。

“咦,我前世是不是欠了陛下什么?这偿还来偿还去,我还还不清啦!”

朱瞻基抬手轻轻理了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碎发,满眼宠溺。

“你欠了朕的,永远还不清才好,朕要你一辈子,慢慢地还。至于胡善祥……”

画屏原本一直屏气敛息,闻声终于抬起头来。

朱瞻基冷眼扫去,画屏恐惧得浑身发抖,几乎忘记了言语。

子衿期待而紧张地望着他。

朱瞻基神色逐渐肃然,沉声道:“传旨,皇后胡氏,自陈多疾无子,故上表请间。今朕从其意,准其迁居长乐宫。一应奉养,悉数如旧,但从此无朕旨意,不准任何人扰她清修。”

这是默认了。

画屏一瞬间欢喜地热泪盈眶,猛然俯下头去。

朱瞻基挥挥手,画屏连忙退下。

他回头望去,子衿竟又坐上床畔,重新遮上了盖头。

朱瞻基心头诧异。

子衿声音极轻,就仿佛是小猫爪子直往他心口挠:“朱瞻基,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欠了我的。”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像是新娘第一次出嫁时等候丈夫的模样。

朱瞻基心头一颤,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轻轻掀起了盖头,盖头下那张明艳昳丽的秀靥,第一次对他展露出毫不设防的笑意。

--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行驶在乡间,赶车的人,竟是当初那位尼姑徐妙锦。

一只素手掀开窗帘,似想探头回望紫禁城的方向,可指骨终究慢慢蜷起,帘子,还是放下了。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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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冬去春来,紫禁城新的一年又到了。

大厨房里,雪芦正在教年轻宫女们如何蒸糯米面,准备碎芝麻,预备做宫廷糍粑。

苏月华拖着一板车新鲜蔬果进了内院,因为右手残疾,只能用左手卸下蔬果,不小心被两名嬉笑打闹着经过的年轻宫女撞了一下,东西滚了一地。

宫女们被苏月华吓到,正要匆匆离开,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连忙向对方行礼。

已成为尚食的方含英走过来,亲自捡起了地上的蔬果,递了出去。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

苏月华低头致谢,抬头望向大厨房内认真学艺的少女们,目光似怅惘似怀念。

方含英望着她,突然伸出手,替她将袖口挽了上去,避免沾到泥土。

苏月华怔了一下,只是笑笑,低下头继续工作。

草舍,风吹动小几上摊着那本野菜图谱,书页哗啦啦翻动着,一旁摆放着各种野草。

子衿正在看匣子里她的肖像,目光迟迟停留在最后一张。

朱瞻基步入草舍。

阿金连忙要通报,朱瞻基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金连忙退下。

子衿回过神来,发现了朱瞻基,正欲解释。

朱瞻基看了一眼匣子,宽容地笑笑:“好好收着吧。”

子衿心中有些意外,然后她也笑了笑,将匣子上了锁,永远封存。

鹦鹉在窗台上跳着。

她走过去,轻轻将它捧起来,打开窗户,目送它飞向天际,自言自语:“也不知紫萍……现在到哪儿了?”

朱瞻基走到书桌前,提笔挥毫。

子衿发现,好奇地探头去看:“陛下在干什么?”

朱瞻基笑笑:“你瞧呢?”

子衿仔细一瞧,朱瞻基画了两杆清瘦的竹子,竹下一犬扭头回望,模样憨态可掬。

朱瞻基御笔亲题:宣德二年,御笔戏写一笑图。

在写“笑”字时,故意顿了顿,将笑的一撇点在“大”的右侧,犹如一个“犬”字。

“两竿瘦竹,下守一犬,正是一个笑字。”子衿果然噗哧一声笑了,旋即正色,嗔了他一眼,“陛下这是骂谁呢!”

朱瞻基眉眼带笑,哼了一声:“你向朕求情,饶恕吴氏和她的亲族,朕依了你,可你还是怏怏不乐。看来朕想博你一笑,可真不容易啊。”

子衿见他这般,蓦地,心头一软,眸光微微一凝。

“陛下一番心意,臣妾谢恩啦!可是紫萍走了,臣妾很是不舍,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朱瞻基搁下笔,握紧了她的手,开口时,声音里尽是掩不住的忐忑:“朕将你留在身边,你心里……会不会怨朕?会不会……会不会怪朕?”

子衿抬手,葱白指腹轻轻抚上他的剑眉,一下一下轻捻着,想要抚平他轻蹙的眉心。

默了一会儿,她才温声软语地向他说:“陛下就没有想过,我每天陪伴在侧,若是心怀怨恨,还不趁机泄愤哪!”

朱瞻基故作烦恼:“那以后朕不是得小心了?”

子衿扑进他温热的怀中,用力抱紧他,笑眯眯地仰起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陛下,臣妾,终究舍不得呀!”

朱瞻基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握住子衿的手。

他们相互依偎着,共同把画上的竹叶画完。

鹦鹉飞回了窗边,叽叽咕咕地跳来跳去,见始终没人理会,一展翅,再次自由地飞向天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