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格落在胡善祥的脸上,她缓缓苏醒,第一个看见子衿的脸。
子衿惊喜,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她这样说着,却见胡善祥奇怪地望着她,还想伸出手摸她的脸。
子衿下意识伸出手,抚摸自己的面颊,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泪。
胡善祥笑了。
子衿也破涕为笑:“皇后娘娘,这一夜,太长太长了……”
粥棚外,难民在排队领取萝卜粥。
雪芦感叹道:“这两天排队领粥的人越来越少啦!”
方含英在给难民打粥,突然身边的殷紫萍推了她一下,方含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陈芜站在街角,向方含英颔首。
方含英走到陈芜面前:“您回来了。”
陈芜看向殷紫萍他们正在拌匀烹煮的萝卜粥:“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方含英鼓足勇气:“我有话,想要对先生说。”
陈芜诧异。
方含英眼底含泪,几近哽咽。
“多年来,我一心磨练技艺,我很想做尚食。我也一直爱慕着先生,从未有一天忘怀。但是,那些用食物做成的墙壁,就是我需要一生守住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着很多人的性命,所以我不去争夺尚食,也忍痛不向您表白。虽然只是一介卑微的女厨,但我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事,现在这个秘密大家都知道了,我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先生,不再有遗憾了。谢谢您,愿意听我把话说完。那么,告辞了。”
她转身回到粥棚,继续向众人施粥。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殷紫萍吩咐雪芦:“快,先把粮食遮上!”
他们匆忙跑去用油布遮盖粮袋。
方含英匆匆收拾,直到一把伞撑在她头顶,她回过头,陈芜对她微笑。
不远处,殷紫萍看到了这一幕,内心充满了感动。
从方含英的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一种难以形容的愧悔袭上心头,令她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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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局,梅清将恩赦的懿旨递给孟尚宫。
“孟尚宫立下如此大功,太后恩准您官复原职,不过,你还得办一件事。”
孟尚宫顺着梅清视线望去,一壶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西安门囚室。
守卫摆上美味佳肴。
汉王意识到了什么,大快朵颐。
孟尚宫端来一盘扁食和一壶酒,放在朱高煦的面前。
“有菜无酒,岂不可惜?”
朱高煦嗤笑一声:“怎么,他们让你送我上路?”
孟尚宫倒酒,笑说道:“太后说,我同你是故交,让我为你送行,然后我便可以官复原职,她还要提升我的品级,那可是大明唯一的上品女官啊。”
朱高煦大笑,用手捞起扁食就吃,狼吞虎咽之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住。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最爱吃的就是她亲手做的扁食,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人怀念!唉,我这一生啊,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为父皇的江山尽心竭力,他却为了宝贝长孙,将我逐去乐安!说不准,他明知道瞻礼的身份,却故意埋下这把刺向我胸膛的利剑!而你,哼,我护了你那么多年,等来的就是这杯酒。说来可笑,我这一生,两手空空啊!”
他举起酒杯就饮,可喝下一半,却被孟尚宫劈手夺过,全倒入自己口中,朱高煦面色骤变:“紫沄!”
孟尚宫摔碎了酒杯,洒脱地笑了。
“我这一生啊,做过死囚,当过大明最高品级的女官,完成了平生的夙愿,也还了这辈子唯一的债,现在真是一身的轻松!比起你来,厉害多啦!”
朱高煦痛心疾首:“你怎么能……”
孟尚宫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谢谢你,当年的相救,我始终铭记于心,只是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现在,我终于可以陪你走,还你这半生的情!”
说着说着,她的唇间涌出鲜血。
宫巷里,苏月华没命地跑,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宫道,在此刻,却是又长又深,像是没有尽头般。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复地着殷紫萍与她说的那番话。
“孟尚宫愿用自己的功绩来换你的平安,她说,此生再也不欠你了,你走吧!”
苏月华拼命往西安门跑去,半途却摔了一跤,重重跌倒在地上。
这一刻,童年母亲教导她静夜思的场景历历在目,少年时的声声诵读犹在耳畔,眼前却是泪眼模糊,举目惘然。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娘……娘……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错了……娘!我错了,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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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紫萍回到尚食局,梅清早已在等待。
梅清示意宫女们放下赏赐。
“今次京师赈灾,尚食局居功至伟,传太后口谕,即日起擢升殷紫萍为大明尚食。”
殷紫萍怔住。
方含英高兴极了,连声恭喜:“紫萍,快谢恩!”
众人七嘴八舌:“殷尚食,快谢恩啊!殷尚食?!”
殷紫萍听着那道仍在耳边盘桓懿旨,良久没有出声,然后,她慢慢跪了下去,众人面露欣喜。
深夜的大厨房,殷紫萍一人在准备食材。
她细心地将肉切丝、胡萝卜切丁,可是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她在灶台前坐下,望着燃烧的灶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翌日。
雪芦将一份饭食呈到了子衿的膳桌上。
子衿眸光微动,神色微微有些困惑。
雪芦恭敬道:“殷司膳说,她努力修习厨艺,以为赢得所有人真心的敬重,便能成为大明的尚食。”
子衿笑着点头:“她做得很好,现在,她就要成功了。”
雪芦窥看了一眼子衿精致的侧脸,继续道:“殷司膳说,贵妃娘娘从前说的没错,一个恶念未除的人,忝居其位,愧悔不安。娘娘心里明白,真正应成为尚食的,是另有其人。”
此时此刻,城郊外,殷紫萍眷恋地望了皇城的方向一眼,背紧了包裹,毅然转身离去。
不远处,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陈芜目送她远去。
满天星斗璀璨,殷紫萍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着,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本该当面告别,又怕心生不舍。子衿,你曾经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庖间奇技,藏于民间,唯有不断磨砺,方能成就夙愿。今后,世间的好风景,我代你去看;你没走过的路,我替你去走;你未实现的事,我都为你去做。终有一日,紫萍会成为天下最好的庖厨,信我。”
子衿怔怔地盯着手中这封书信,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垂眼,又看向眼前的饭食,伸出手打开了碗盖,竟然是一碗蛋炒饭。
雪芦柔声道:“她说,一饭始,一饭终,愿贵妃娘娘一世安稳,岁岁平安。”
雪芦退了下去,子衿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想到往日种种情景,含着眼泪,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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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正殿。
朱高燧向朱瞻基行礼,五体投地,战战兢兢。
陈芜匆匆进殿,低声禀报:“皇上,已查实袁琦假借宫中名义遣人往广东采办,大肆剥削民财,横征暴敛,依大明律……”
他不忍心说下去了。
朱瞻基闭目片刻,最终睁开眼睛,平静道:“袁琦判凌迟,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斩首。”
陈芜震撼,深深俯下:“遵旨。”
朱高燧恐惧至极,跪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朱瞻基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轻轻敲了敲桌上一大叠奏章。
“这些,全都是大臣们要朕杀了三叔的奏章。”
朱高燧连连叩头,哭诉求饶:“皇上,微臣有罪,微臣罪该万死,求您看在先皇份上,饶了我……饶了我吧!”
朱瞻基走上前,朱高燧越发颤抖不已,朱瞻基驻足看他片刻,朱高燧几乎吓得昏厥。
下一刻,朱瞻基俯下身,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温言:“皇爷爷只有三个儿子,朕也只有两位亲叔叔。一个起兵谋逆罪无可恕,另外一个,便是看在皇爷爷的份上,朕也要设法保全。”
朱高燧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再次拜倒。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臣愿归还王府三护卫,自去凤阳高墙,只求苟活余年,再也不敢心生妄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