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吴妙贤带着芳佩在采集花儿做胭脂,突然瞧见苏月华匆匆经过,唤出一声:“苏司膳!”
苏月华一惊,连忙行礼:“奴婢给吴昭仪请安。”
吴妙贤上下打量着她:“瞧你行色匆匆的,这是打哪儿回来?”
苏月华含笑:“回昭仪的话,奴婢是去酒醋面局核对今年的账目。”
吴妙贤叹息一声:“自从孙贵妃掌管宫务,所有人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呢!”
苏月华狐疑地瞥了吴妙贤一眼,转而淡淡道:“吴昭仪若无吩咐,奴婢还有要事,就不相陪了。”
刚要离开,就被吴妙贤拦住。
苏月华困惑:“不知昭仪——”
吴妙贤拈着花枝,眉眼含笑。
“苏司膳,论起出身厨艺,你样样俱佳,无奈孙贵妃为一己之私,处处偏帮殷紫萍,令你失去尚食之位。你精心伺候坤宁宫主位,关键时皇后却舍你选了殷紫萍,令你沦为宫中笑柄,你——当真甘心?”
苏月华挑眉,不屑道:“孙贵妃独占圣宠、如日中天,皇后娘娘更是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说到底,主子就是主子,我这样的女官,也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奴婢,纵然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吴妙贤神秘一笑:“我可以帮你!”
苏月华意外,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向对方:“您?”
吴妙贤笑而不语。
良久,待苏月华离开后,芳佩惊疑不定地看着吴妙贤,只觉得她与往常那个直言快语的吴昭仪判若两人,忍不住鼓起勇气。
“吴昭仪,太后吩咐过……”
吴妙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前不是拿了几份铜香炉的图样供工匠参详么,应该完成了吧,咱们去瞧瞧如何?我还得向陛下交差呢!”
芳佩愣住。
吴妙贤将剪刀随手一丢,漠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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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苑偏僻处,袁琦震惊地瞪大了眼。
“你说什么?!阮巨队没回来?那武莽呢?陈友!还有王贵、杨四保?这么些人,一个都没从广东回来?”
宦官摇头:“没有啊,一个都没回来!”
袁琦又问:“广东那边怎么说?”
宦官欲言不止:“他们跟着商队走水路,从福建出发,一路经过苏、浙,最晚上月中旬船队就该抵达天津码头,就算是走陆路,各地驿站也不会杳无音讯。这么久了都没消息,会不会出事儿——”
闻声,袁琦骤然变色。
半晌后,他匆匆进了乾清宫正殿,挥退了众人,开始疯狂翻查桌上的奏章,额头都急出了汗。
一时不慎,高高叠起的奏章陡然倒下,他匆忙弯下腰去捡,一双美丽的绣鞋到了面前,他骇然抬头。
吴妙贤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袁琦若无其事地一笑:“吴昭仪怎么来了?”
旋即沉下脸,斥责领着吴妙贤入内的宦官。
“也不提前通报一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仔细被万岁爷知道,扒了你的皮!”
这话是对宦官说的,却是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吴妙贤莫名笑了,指了指手里的图纸。
“巧了,这是陛下要的铜香炉图样,我总得亲手交给袁公公啊。”
袁琦暗示宦官退下,旋即恭敬抬起双手,预备接过宣德炉的设计图纸。
吴妙贤却将图纸放在了案头。
“哎呀,袁公公怎么满头大汗,刚才你这是——找什么呢?”
袁琦正色:“吴昭仪,陛下要安心养病,不可擅自惊扰。图纸留下,您请吧。”
说着,他做出请的姿态。
吴妙贤笑容晏晏:“袁公公,你看这是何物?”
她手中扬起一面牙牌,正面为内官监宦官字样,背后则是忠字三十八号。
袁琦骤然变色,伸手去夺,然而吴妙贤轻轻一晃,便又收了回去,上前一步,轻声道:“袁公公,你仰仗陛下宠爱,竟打着宫廷采办的旗号,派人私下广东,横征暴敛,掠夺民财,你可知罪?!”
袁琦双膝一软,竟是跪了下去。
吴妙贤轻轻勾起嘴角。
不多时,袁琦恭恭敬敬地送吴妙贤出门,芳佩连忙迎上去。
这一幕落在刚回来的游一帆眼里,让他颇为在意。
阿虎顺着视线望去,愈发困惑。
锅内热水开了,殷紫萍撒下一把刚剥好的新鲜鸡米头,搁了冰糖,待翻滚开来,盛入瓷碗,又撒一层金黄的桂花,这才放入食盒。
苏月华踏入大厨房,殷紫萍第一眼看见她,竟露出意外之色。
苏月华破天荒地向殷紫萍露出和善的笑:“是为乾清宫备的御膳?”
殷紫萍颔首,正预备拎着食盒离去。
苏月华突然开口:“紫萍。”
殷紫萍顿住。
苏月华神情忧伤,声音更是委屈的不得了:“我每日去永宁宫送膳,可她一句话也没同我说过。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怪我,连累了孟尚宫,玷污了尚食局,可我已经悔过了。”
殷紫萍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那一年,我们刚入尚食局,每晚最后一个落锁的人不是你,就是子衿,可如今,你有多久没来练习过?我真的很希望,孟尚宫所做的一切,不是白费心思。”
说完,她正要离开,苏月华却突然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也有一句肺腑之言。别被眼前的繁花似锦迷住了眼,郭贵妃的下场世人皆知,不想重蹈覆辙,便要登上后位。这件事不光关系着她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若有机会,劝劝子衿吧!”
殷紫萍不理会,正要离开。
苏月华冷眼盯着殷紫萍的背影,意有所指道:“她不忍,你该助她一臂之力,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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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衿在照料朱瞻基,伏姜端来热水,她亲自拧了帕子,替朱瞻基拭去汗珠。
不远处,袁琦正望着床上昏睡的朱瞻基,神情变幻不定,双拳也紧紧握起。
吴妙贤的话犹如魔音般在他脑海中翻涌。
“若叫陛下得知你的罪行,你必定人头落地!”
吴妙贤将药包塞入袁琦手心,袁琦恐惧得脸色都变了。
朱瞻基醒来,只觉得口渴,喃喃:“茶。”
袁琦走神。
子衿回过头看他,目露狐疑。
伏姜提醒:“袁公公!”
袁琦陡然惊醒,连忙走到桌边。
他背对着人,不由自主伸向腰间。
这时,殷紫萍入内请安。
一听见脚步声,袁琦手里一抖,连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壶。
“水凉了,奴婢去换一壶。”
“还是奴婢去吧!”伏姜接过茶壶,匆匆离去。
子衿扶着朱瞻基坐起身,端出桂花鸡米头,连带调羹一块儿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睁大眼看她。
子衿失笑,腾出手替他调整了一下背后的迎枕,这才重新接过来,亲手喂给他吃。
朱瞻基随口吩咐:“今日的奏章呢?”
神色异样的袁琦醒过神来:“陛下稍候,奴婢这就命人抬进来。”
袁琦退出,却不知朱瞻基虽是病中却慧眼如炬,早已察觉出他片刻的慌乱,竟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他的背影。
殷紫萍望着子衿的侧颜,陡然想起苏月华的话。
“郭贵妃的下场,世人皆知,不想重蹈覆辙,便要登上后位……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很快,袁琦领着人抬着奏章进来,一本本高高叠起,看得子衿直皱眉头。
袁琦将一本奏章呈送给朱瞻基,朱瞻基还未接过,被子衿夺走,子衿腼腆一笑:“我来念吧!”
朱瞻基颔首。
子衿将吃了一半的糖桂花鸡米头递给殷紫萍,打开了奏章。
殷紫萍退了出去,走到门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二人相处的温馨场面,旋即大步离去。
胡善祥带着画屏来到乾清宫外,画屏手里还拎着装了药膳汤的罐子。
袁琦拦住:“给皇后娘娘请安。”
胡善祥关切道:“你去里面通禀一声,我来探病。”
袁琦面露难色:“皇后娘娘,陛下熬着看了大半宿的奏章,也是刚歇下不久,奴婢哪儿敢进去惊动呢?不如这样,您先回去,陛下一醒呀,奴婢即刻通报,您看成吗?”
胡善祥不以为意,就要往里走。
“我不惊动陛下,进去瞧瞧就出来。”
袁琦连忙挡住:“哎哟,皇后娘娘,陛下早吩咐了谁也不见,也不敢放您进去呀。”
画屏呵斥:“大胆,连皇后娘娘也在不见之例么?”
袁琦苦笑,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娘娘仁心,必能体恤。”
画屏气结:“你?!”
胡善祥深深望了一眼殿内:“安神汤留下,让陛下好好歇着,咱们走吧!”
随后带着画屏离去。
一把人送走,袁琦满脸的苦笑立刻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后半夜,袁琦态度谄媚地将子衿送出乾清宫。
子衿乘凤轿离去。
远处,本该早已离去的胡善祥去而复返,恰好瞧见这一幕,脸上流露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悲伤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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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殷紫萍来到草舍,将小鱼喂给猫儿,可它却始终蔫蔫地趴在窝里,连看都不看一眼。
殷紫萍无奈摇头。
阿金心里着急,关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叫它也不理,始终没精打采的。贵妃娘娘可心疼砚台了,万一叫她知道可怎么好呢?”
殷紫萍犹豫:“不如请医女来瞧瞧?”
阿金摇头:“不管用啊。”
这时,胡善祥远远传来:“我来看看。”
二人惊讶,却见胡善祥带着画屏入内,二人连忙行礼。
殷紫萍疑惑:“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画屏语气不善:“孙贵妃不是去乾清宫侍疾了么,皇后娘娘担心陛下爱宠无人照料,特意来瞧瞧。还不让开!”
殷紫萍与阿金都让开了路。
胡善祥蹲下身,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无精打采的猫儿,感叹:“真可怜,痛也说不出口。早知如此,宁愿你见我就跑,也不要你生病了。我要带它回去照料。”
画屏呵斥:“还不快去收拾!”
阿金匆匆离去。
殷紫萍望着胡善祥,她轻柔地将猫儿抱在怀里,小心呵护着,殷紫萍耳畔再次响起了苏月华的话。
“她不忍,你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万万不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