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寝殿。
朱瞻基匆匆入内,袁琦领着小宦官端着水盆紧赶着上前伺候。
朱瞻基用热手巾擦了一把脸,随手将手巾丢进了盆里。
“今天的章奏呢?”
袁琦脸上堆笑:“都在案上呢!不过……”
朱瞻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子衿就伏在案头,刚被惊醒,他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子衿笑笑,看了伏姜一眼。
伏姜向朱瞻基行个礼,立刻出门去了。
子衿起身:“陛下微服出宫,深夜才归来,万一叫太后知道,还不知多担心呢!”
这边袁琦换下朱瞻基的外袍和靴子,小宦官忙不迭送来热水给他烫脚。
子衿看了一眼靴子,靴边满是泥土。
朱瞻基刚下水,水太烫了,他本是累极,顿时又气又恼。
“怎么办事的!”
小宦官惊恐地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袁琦怒斥:“蠢材,还不……”
正要说拖下去,子衿却护着小宦官:“还是臣妾来吧!”
袁琦的话卡在喉咙里,震惊地看看子衿。
谁料她当真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提起铜水壶倒冷水,刚要把手放进去,被朱瞻基抓住了:“叫他们来!”
子衿仰起头,甜甜一笑:“陛下若出去游山玩水,臣妾才不会这般殷勤呢!既是为了百姓奔波,做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你们还不退下,等着挨板子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朱瞻基。
朱瞻基默许,除了袁琦留下,其余人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眼看着子衿要亲自替他浴足,朱瞻基感动又心疼,坚决握住她的手,不准她去沾水:“子衿,今天,朕走了很多地方。”
子衿轻轻嗯了一声。
朱瞻基轻声叹息,剑眉紧紧皱着:“朕看到一个老人,儿孙都死在战场上,两天才吃了一顿饭,锅中除了野菜根,什么都没有,朕见了,心里难受。朕,惭愧。”
子衿看他眼眶微红,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哽咽,笑了笑:“陛下,我知道了。”
朱瞻基不愿意泄露太多的情绪,自己匆匆泡了泡就离:“好了好了,不提了!朕饿了,袁琦——”
话音未落,伏姜已经领着宫女们进膳了。
朱瞻基颇感意外。
打开碗盖,一碗炸酱面,辅以新蒜、鲜豌豆、黄瓜丝等面码儿。
朱瞻基惊讶地看一眼子衿,伏姜又端上一小碗面汤和切好的酱牛肉。
子衿在宫女端来的盆内净手,头也不回道:“没有惊动尚食局,面条是臣妾自己手擀的,陛下不要嫌弃。”
陈芜就站在桌前,一边区分重要和不重要的奏章,一边望着朱瞻基笑。
朱瞻基温声道:“你过来,陪朕一块儿用膳吧。”
子衿坐在朱瞻基身边,替他夹了酱牛肉。
朱瞻基饿得很了,面汤也全喝光了,还要再倒。
子衿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一旁盆栽的睡莲前,取过放在水莲花蕊上的精致小纱袋,解开后,将里头的茶叶倒入茶杯,亲自提壶泡茶,将茶杯放在朱瞻基面前。
朱瞻基看她一眼,又乐了:“朕还怕你等得无聊,你倒是挺自在。今后若朕回来晚了,你就别等了!”
子衿歪歪头,笑靥如花:“那陛下归来看见臣妾,您高兴么?”
朱瞻基想也不想道:“朕自然——”
子衿低低笑出了声:“那臣妾就等。不管您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儿等着,哪天要是累了,借皇上的榻小憩,成吗?”
朱瞻基感叹:“你是真不怕后宫非议!”
子衿作势起身:“那臣妾就不等了!”
朱瞻基一把按住她的手,又笑了:“再来一碗。”
陈芜看看他俩,识趣地退了下去。
陈芜一踏出门,便瞧见不远处廊下备了简单的茶饭,跟着朱瞻基一道回来的人都在背风处吃饭。
阿金端着饭碗和热饼子过来:“陈公公,累了一天,您先用饭吧。”
陈芜回头望了一眼,感激道:“替我谢过贵妃娘娘!”
阿金笑着点头。
游一帆远离众人站在廊下看月色,忆起朱瞻基外出走访贫穷百姓的场景,他的神情变幻不定。
阿虎来给他送饼子,游一帆一言不发地走了。
深夜,朱瞻基独自在批阅奏章,子衿替他拨亮了烛火。
袁琦正预备将皇帝换下的外袍拿下去,子衿抬手止住,她拿起外袍,才发现袖口不知在何处刮破了。
她向袁琦示意,袁琦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取了针线来。
朱瞻基许久听不到子衿说话,抬头才发现她在补那袖口,不由笑笑,低头继续看奏章。
子衿补好衣袖,却发现皇帝已伏案而眠。
她走上前,轻轻替他披上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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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殷紫萍为胡善祥布膳:“娘娘如今胃口开了,也不能每日只用点心小吃,今日奴婢准备了正膳,娘娘您瞧。”
桌上摆放着一碗粥,除一小碟烤得金黄又撕成丝的鱼鲞外,另有两三样清淡小菜。
胡善祥神色淡漠,不言不语。
画屏为化解尴尬:“殷司膳,这道是?”
殷紫萍笑答道:“奴婢清晨便去摘下带露的莲花,为皇后娘娘烹制这道炸莲。听闻当年西施爱摘莲制膳,才滋养出非凡的美貌,所以后世传言,莲可清心凉血,更兼养颜之功呢!清粥就着烤过的鱼鲞丝吃最香。”
她察言观色,用余光瞥了胡善祥一眼:“您昨日不是嫌热么,奴婢今日还特意准备了酥山。”
这道酥山,底部雕刻精美的冰块上覆盖一层奶油和酥油,顶端插上鲜花,整体造型犹如盆景的冰制奶品。
殷紫萍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娘娘刚复食不久,肠胃过于虚弱,不宜用得过多,恐伤了身子……”
殷紫萍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也越来越惶恐:“皇后娘娘,不知奴婢做错了何事,才惹得娘娘不悦?”
恰在此时,有宫女入内:“娘娘,孙贵妃奉召,正在殿外候着。”
胡善祥颔首。
殷紫萍望着胡善祥不善的脸色,心头隐隐不安。
很快,子衿步入,向皇后行礼:“婢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胡善祥冷冷一笑,举起那碗清粥,手腕一翻,全倒在地上。
殷紫萍连忙请罪:“奴婢侍膳不周,还请娘娘恕罪。”
胡善祥嗤笑:“不必了!孙贵妃现在就把人领走吧,我不想再看见她!”
殷紫萍震惊:“皇后娘娘?!”
子衿望着怒容满面的胡善祥,面色平静:“殷司膳,我有话要对皇后说,你先退下吧。”
殷紫萍听后,只好行礼,退出。
胡善祥豁然起身,几欲拂袖而去:“还不逐她出去!”
子衿望着她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皇后恨我,是为了胡司膳?”
胡善祥猛然转过身来,震惊万分地望着她。
画屏一惊,连忙示意众人退出,自己则守在门边。
胡善祥怒气冲冲地盯着子衿:“孙贵妃,我知陛下很宠爱你,可我毕竟正位中宫,你未免僭越太过了!”
子衿淡然一笑,不动声色道:“先前未曾解释,只因这件事显而易见,依娘娘之聪慧,怎会生出如此误会。除非,您是将失去至亲的不满与痛苦,宣泄在我的身上。”
胡善祥愣住,眼前闪过胡善围将那纸符强行塞入自己手里的情景。
胡善祥咬牙,恨意未消:“住口!若你没有入宫,若世上没有你……没有你!”
子衿听后,倒也不恼,语气很平静:“您失去了姐姐,那我呢?您坐上了后位,世上无我立锥之地,天下更无肯护我之人。我过去的处境,您想过么?”
胡善祥嗤笑一声:“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人,可以不认命吗!”
子衿认真地望着她:“皇后娘娘,请您看看我,我的命运是一成不变的吗?人生如此波折离奇、难以捉摸,人又为何要认命呢?”
她释然笑笑,向她行礼,然后起身,预备离开。
胡善祥突然开口问:“那半年……你又在想什么?”
子衿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背对着胡善祥,声音冷静得没有半点波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再痛苦的处境,我都会告诉自己,前方若遇山石,那就绕路走。”
胡善祥微微有些失神:“绕不过去呢?”
子衿眉眼间漾着从容恬静的笑。
“若是绕不过去,总有滴水穿石的一天!皇上微服出巡,亥时才回宫,批完了奏章,都四更天了。他要做圣明之君,偏有人欺上瞒下、混淆视听,他便亲自去看、去听、去访,连靴底都磨穿了。天子尚有诸般不如意,何况凡夫俗子?所以,请娘娘重振精神,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便快步离去。
胡善祥失神地慢慢坐了下去。
画屏见子衿离去,快步闯入寝殿,这才发现胡善祥在吃那道炸莲,不由忐忑:“娘娘,菜都凉了。”
胡善祥慢慢咀嚼着,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画屏惊异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