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君浩入天机阁山门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幼时就比别人早熟,对于天机阁的众人,包括师兄师姐们,都是审视的态度。
这种审视不带恶意,只是单纯的观察,当一个人自幼便与其他人不一样时,他会下意识的观察别人,辨别自身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能入天机阁的人里没有庸才,但楚惜颜在这群天才里也显得格外引入瞩目。
她时时刻刻表现出孩童一面,聪慧、伶俐,恰好好处的撒娇,偶尔展露出的争强好胜。连北星乾这样的人,都不免对她宽容许多。
但是邹君浩并不喜欢她。不知道是出于某种同类相斥的直觉,还是某种让他恐惧的预感,邹君浩很排斥与楚惜颜相处。
楚惜颜诱哄一众师弟师妹们时,邹君浩是从来不用她哄的。在楚惜颜偷偷带人溜到山下时,他也只是在浩如烟海的典藏室里面读书。
楚惜颜每次都会笑意盈盈地喊他同去,被拒绝了也只是露出无奈的神色,从来没有恼怒和厌烦。
就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当然,楚惜颜本就是这么想的,邹君浩那时候就是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拒绝人也很有礼节。她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
她会一直邀请邹君浩,也是担心这个看起来古板认真的小师弟太不合群,而被其他人欺负。
虽然从邹君浩的武学天赋来看,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
但不管怎么样,楚惜颜一直表现出来的好脸色,到底是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让北星乾多操心。
这时候,邹君浩已经十岁了,幼年时的排斥感已经淡去,但看着对他微笑的师姐,他还是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
这种不适感再一次意外中得到了答案。
楚惜颜是被北星乾偷偷带出来的,他自己认了师徒关系,人家父母根本没答应。但南唐那时候还并不关心这位公主,让北星乾的偷梁换柱容易了许多。
但等楚惜颜稍大一点,她就需要更频繁地出现在南唐皇宫,留在天茫山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不管去了多久,她都笑容依旧,游刃有余。只是邹君浩敏锐地注意到,在她一如既往的笑意下的疲倦和阴影。
南唐皇宫不是什么舒服地方,她应该很累。邹君浩出身不差,熟知皇室与世家之间的联系,背过的族谱也要用几辆车拉。
他想起他这位师姐,在南唐宫中是无人护持的。这样一来,师门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师父平素太忙,也无心这种琐事,理应由他照顾一二。
这是邹君浩在之后给自己找的理由。事实就是,他那一次不知是搭错了那一根弦,居然想要插手同门的私事,他跟着楚惜颜下山了。
十岁的年纪当然还很小,但北星乾很明显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家长,他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下山历练的年纪。
于是在北星乾的默许下,邹君浩带着仆从,去南唐访学了。
他在南唐的都城第一次见到了楚惜北,也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楚惜颜。在天茫山中,楚惜颜从来笑意盈盈,隐隐张开的绝色容颜顾盼神飞,她锋芒毕露,永远都能游刃有余地稳压同龄人一头。
然而在南唐的宫宴上,她身上的灵动消失殆尽,像一只作为装饰的花瓶,静静地坐在桌几后面。
相反,南唐太子楚惜北意外地让人印象深刻。
说不定是位雄主,年轻的邹君浩在心里冷静地做出评价。然而他却不由对这位自己有可能会辅佐的雄主产生了一点厌倦。
在这宫宴之上,最耀眼的那位,合该是他的师姐才对。南唐皇室的诡谲纷争,掩盖了他师姐的风华绝代。
现在想想,邹君浩也不由为自己年轻时的古怪想法失笑。但这也不影响楚惜北邀请他出仕时,他好好地刁难了一番楚惜北。
楚惜北不知道产生了什么误解,与他的关系也并不算信任亲密。好在两人在乱世布局之中,总能心有灵犀,看起来也算是君臣相得。
对于不受宠的公主,宫宴显得很是无聊。楚惜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最后接过宫女送来的香片茶。
在揭开茶盖的瞬间,邹君浩注意她有微妙的停顿。
茶有问题,邹君浩立刻想道。
然而楚惜颜依旧面无改色地喝了下去,不多时,她面色见红,出现了过敏的症状。
接下来她理所应当地起身告罪,南唐皇帝被扫了兴,不悦地挥了挥手:“叫御医瞧瞧。”
御医当然是瞧不出什么东西的,后宫之中的争斗没有人会留下明显的把柄。
虽然知道楚惜颜也擅长岐黄之术,不至于在这上面栽跟头,邹君浩却依旧坐不太住,片刻后跟了上去。
宫廷回廊曲折潆绕,又正值宫宴,通往偏僻宫殿的小路根本没什么人,偶尔水花溅起的声音也不太引人注意。
邹君浩就是这么循声找到了楚惜颜的位置,她依旧穿着宫宴上的华美服饰,面带盛妆,身后站立着心腹宫女。
而她面前的池塘里,正有一名宫女挣扎着沉了下去。那名只有十二三岁的宫女,容颜稚嫩,眼眸中充满了即将死亡的恐惧。她被点了哑穴,没能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这么安静地沉了下去。
楚惜颜就这么看着她沉了下去,目光冷寂,不带一丝感情。
那一瞬间,邹君浩感觉自己触及到了她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让他一直想要避开的某种东西。
她看着那名宫女沉下去的神情,仿佛是在看着她自己沉下去——以一种漠然的、不带丝毫情感的态度,看着自己在水中淹没。
夜晚的深水能掩盖中许多东西,包括池塘里的人。在水面上再也冒不出气泡的时候,楚惜颜对身后的宫女轻声吩咐:“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宫女应声退去,她又忽然叫住了她们。
“找到她说的家人,将他们送走。”她说。
领命的人是书墨,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在离去之前,劝道:“夜深露重,即便是殿下也要少逗留,更何况……”
更何况刚刚那杯茶,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粉末。那是能让人暴病而亡的毒药,若是幕后之人不放心,想来确认一番,难免有危险。
楚惜颜却笑了笑:“放心,有人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