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守嗣今年四十有七,从政其实只有不到八年,考科举耗费了他前半生,十六中举,天资聪慧,又州试第二,只可惜年少轻狂得罪了人,此后屡不中,到三十九岁那年,得遇贵人,殿试后获同进士出身,从此平步青云,官至授馆阁校勘,太常博士。
又挂名了天子老师。
一时名声大噪。
望着面前的歌姬摇曳,舞姿生辉,邬守嗣才发现退休后的生活果真比朝廷里累死累活过的好太多了,他端着酒杯,斜斜的看着座位下方邀请的客人,“权相,不喝一杯?”
“身有孝,不便!”
权颖年五十,坐姿端正,目光炯炯,直视着沉迷酒色的邬守嗣,正色道,“你既然请我来,就有话直讲,别再拐弯抹角的。”
“听闻你儿子前几日失踪了。”邬守嗣眯着眼畅快淋漓饮了一杯。
又道,“外头人说被仇家断了一只手掌,难以举笔,怕且是不能科举入仕了。”
“你请我来就为说这个,恕不奉陪!”权颖向来厌恶纸醉灯迷,说罢起身离开。
邬守嗣冷笑着,在他背后用着慵懒的语气留他,“权大相公,你从前在朝廷也是我上司,你我又是同乡,这么不赏脸,是因为我拿你儿子做顶罪吗?你还记恨着我?”
“你!”
权颖握紧了拳头。
“没想到你也养出了那样行事不端的儿子,真是没想到啊。”邬守嗣哈哈大笑,杯一停,重重掷在桌面上,话锋一变,“权秉在这里本就不学无术,和千亨泰一样放荡不羁,仗着家世胡作非为,官田私卖,逼死佃农,你来赴宴,不是正想求我帮帮他吗?”
“他有错,我自当家法教育,绑上衙门,不过有人说见过我儿在你府上离开,我来不过是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已!”
权颖面色不变,继续道,“我知道你还记恨着这当年本官做主考时,你在州试第二,我没把名单往上递,可你年少轻狂,目无尊长,本官至今从未后悔当初所做!”
邬守嗣脸色沉了下来。
“你虽有才华,可一放榜肆意妄为,联通一众监生饮酒狎妓,行官给你送祝贺信时你还羞辱了他一番,甚至把他踢下了楼,此事整个昆山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说风流才子,不为官场所惑。”权颖说着,冷冷的一笑,“这话是说的好听,实则你是给监生们立威,拉班结派,作出如此德行不一之事,我若让你上京殿试,料你也能获得名次,可日后……怕且更加是无法无天了。”
“陈年旧事了,权相何必再提。”邬守嗣轻笑一声,望着齐舞的妙龄少女们,又缓缓将视线挪到权颖身上,看着他也与自己一样鬓生白发,“没了你的支持,我依然得遇明主,迟了十几载,你我一样侍奉天子…”
权颖不信他的话,邬守嗣是怎样的人他十分清楚,同朝为官,知他睚眦必报。
那一年小官把水洒在他奏折上,邬守嗣表面客气说不碍事,可转头脸色一变,阴沉的像是水沟里的水蛭,露出瘆人的表情。
第二日那小官听说落水死了。
可那小官是武举进官,在军营里还呆过一段时间,善于泅水,居然死的不明不白。
权颖小心提防的这八年时间里,不许家人上京,妻妾和儿女都被要求呆在昆山以求平安度日,没想到却还是出了问题。
说到底,他只顾着朝廷争斗,自己也忽视了儿子的教育,才让他变得肆意妄为。
“权相,我也做个好人告诉你吧,你儿子来找我,来求我借钱给他,说去青楼赎一个女子,远走他乡,他呀…受够了你一回来的管教…说还不如父亲不回来守孝好…”
邬守嗣说着,说的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看着面色大黑的权颖,笑的更欢了。
“无稽之谈!”
权颖愤怒的一甩袖离开了。
出了邬家大门,他却一时间居然无所去处,双眼茫茫的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自归乡后就难以与儿子交谈,见他晚归,行事鬼祟,怒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让管家家法伺候,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祖宗家法如此,名门之后如此,权颖自己也是这种高要求高标准的家规下度过。
何况他在京都微言慎行,就怕自己犯了什么错为危及家人,结果养出这样一个逆子,守孝前朝夕相对,觉得更加厌恶了。
妻子痛哭阻止他家法处理,他又不得不对天长哀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如今数日寻不到权秉,妻子自责,几番寻死,怕且回去后更加是难以过活。
正失神时,一抬头就看见了千昕鹤。
他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姿挺拔,气质高雅,身边的女子与他是一道的么,站的那么近,似乎还有些说说笑笑?
权颖快步走下台阶,正想请安,千昕鹤摆手止住了他,“本王私访,不明身份。”
“是,问大人安康万福。”权颖连忙改口,目光随着千昕鹤的眼神望向邬宅,又道,“是要去见邬守嗣吗?不知是何事?”
“小事。”千昕鹤淡淡道。
权颖听出了画外音,连忙作揖,“下官不敢叨扰,请大人安好,就此别过。”
见权颖愁容满脸的离开,洛希打算做个好人,低声挽留道,“看大人心情不好,城郊边上有一处城隍庙,那里求愿最灵了。”
“这…”权颖不信神佛,可见洛希是千昕鹤身边的,也不得不应了一句,“谢过娘子提醒,为官者格物致知,心中有数。”
洛希一笑。
知他是不会去的。
扭过头望着千昕鹤,像朋友之间的谈话,笑道,“你呢,你信那座庙灵验吗?”
“信。”
千昕鹤站在了她这一边。
权颖一时微惊,裕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这可不像他朝堂上认识的王爷,正因如此,一时间他有些摇摆不定。
“城隍庙需往西边走。”洛希悄然伸出玉指往西一指,就躲在了千昕鹤身后。
这像是一句增强信心的话,在引导着权颖,他不好深究,就往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