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太阳刚刚西斜,邗朝营中的伙夫营像是炸开了锅,人声喧哗,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猪叫。
彼时,申玉颓正和李世安等人从田地中回来,远远听见伙夫营中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又见大营中央扎起许多火堆,人来人往。
“发生什么事?”李世安拦住旁人。
“李营千总有所不知,刚刚大将军下令说是打了胜仗这么久了还没好好庆祝过,今夜就让伙夫营杀了些猪羊,好好犒劳将士们一顿!”
李世安一听,也跟着高兴起来,问道:“将军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就过了晌午片刻,伙夫营都忙了一下午了!李营千总,不和您说了!我还要去伙夫房帮忙按猪腿呢!”
“诶诶诶慌什么!我也跟着去!”
李世安兴致来了跟着走了两步,猛然想起身后还有位太子殿下来,连忙转身道:“殿下你看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先给您送到营帐去。”
申玉颓却拦住他,道:“走,去伙夫营。”
“殿下也去?”李世安惊奇道,“殿下从未看过杀猪吧,那场面脏污……恐怕入不得殿下的……”
李世安说到一半忽然闭了嘴,他瞄了一眼申玉颓的眼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杀人都杀的,如何看不得杀猪?”申玉颓不甚在意,反而打趣道,“未免太小瞧我了。”
“怎么会呢!”李世安连忙解释道,“当日攻城,殿下的剑术出神入化我等都有目共睹,就连将军也都侧目看您呢!”
申玉颓忽地停顿原地,低声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啊!将军还笑了呢!”
李世安的话一说完,能明显地感觉到眼前人脚步轻快了不少,似是听见什么极其令他高兴的消息。
申玉颓举步向前,道:“走,去伙夫营搭把手!”
入夜,篝火升起,浊酒新坛,迟来的庆功宴在众人的欢呼中开启,夜空下数堆火把齐燃,连风中都染上了浓烈的酒香肉香!
靖华英也难得地梳起发髻,卸下戎装换上一身云青色宽袖长裙,喝得两颊泛红。她同谢全并肩而立,相视一笑。
“咱们是不是要过上好日子了?”靖华英的眼中隐隐有泪光。
谢全温和地望来,宽袖之下两人的手相触,紧紧牵在一起。他点头道:“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陈常远远朝两人举杯,喝得脸红脖子粗。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大着舌头喊道:“老子今天是真高兴啊!都别拦着我!来一起喝!”
人声鼎沸之中,一小片的寂静慢慢延展开来,如同无声无形的水流慢慢覆盖了所有人的头顶——他们的将军出来了。
高台上,沈谛一身朱红戎装,红得如同血浸,墨发血肤,长枪一立。无数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立刻回想起她当日一杆长枪浴血杀敌的英勇身姿,心一下就热了!
“诸位将士!”
夜风呼啸,邗朝旗帜飒飒作响!
沈谛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热泪盈眶、饱经风霜的脸,纵然酒气浓重也掩不住他们眼中几乎要射出光来的希望,沈谛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
她说:“我们的仗终于……打完了……”话音刚落,已经有八尺男儿低头抹了眼泪。
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民有着最坚韧不屈、最伟大的生命!这么多年被战争践踏的土地里终于能够用来长麦子,种水稻,用来喂饱人,而不是埋葬人!那些被埋葬在这片土地里的生命没有消散,他们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永存!
“今年!咱们终于能够回乡去了!终于能和家人团聚!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沈谛回应着众人热切的目光,“待回京之后启禀皇帝,论功行赏,咱们也算是衣锦还乡!我沈某在此先谢谢诸位将士,没有你们便没有邗朝!没有你们便没有百姓安宁!谢诸位!”
沈谛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
“谢将军!”
众军亦是激昂应之,一时间酒碗碰撞之声交叠。
“这么多年了!”靖华英感慨,“听将军说话还是让人热血沸腾!”
谢全戏谑道:“你当初莫不就是被将军这一张嘴骗来的?”
“那怎么能骗?那叫我心甘情愿!”
陈常不知道什么时候晃到两人身侧,抹着眼泪点头道:“我也心甘情愿!我真真是爱死将军了!”
他已然是被灌醉了。靖华英和谢全对视一笑,一人一边勾肩搭背拉着陈常迎着沈谛走去。沈谛刚下了高台,四人相聚,落座篝火旁。
一旦落座,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沈谛几乎是喝了个酒饱。自从南淮城一别长恨,她就在没有喝过这般痛快的酒,一时间不用别人劝酒,沈谛硬拉着人开灌!
小样儿,从来都只有她灌别人酒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劝她酒了?她喝酒还用劝!劝她少喝点吧!
在沈谛灌趴了三拨人后,众将士终于对自家将军的酒量有了深刻的认识。
“将军,我实在是喝不下了!”
“这酒又不醉人!”
“将军,我就这一杯儿!”
“你这杯子养鱼都能渴死!”
沈谛喝得兴致极高,逮人就灌。靖华英和谢全见势不妙,借口小孩夜啼一并离场,至于陈常——早就躺到桌子底下去了!
时至半夜,沈谛仰头饮尽最后一杯酒,举目间被漫天繁星吸引。无数的星子挤挤攘攘,一闪一闪,柔软的夜幕冷锐的光芒相交辉。
沈谛一眼望见北斗七星,她辨别出南方,此时的南方和其他三个方向无异,都是一样的黑,一样的沉。但她却觉得南方应当是温暖恬静的,就如同那座在南淮的小院子,那段在南淮的时光。
军营另一边传来哄笑声,沈谛摇了摇头,清醒了些。她举目望去,瞧见了人群中的某个人。
她笑了下。
被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被神灵偏袒的气运之子,被她所忌惮的主角人物,原来喝醉了之后也是这般平易近人。被挤在一群臭气哄哄的汉子中间,坦然无畏地随众人发出大笑,像是那些身份地位上的条条框框都被他挣脱开,这也是沈谛第一次在申玉颓的身上看见满溢到迸发出来的生命力!
沈谛提着一坛酒,轻手轻脚地坐在了申玉颓身后。
“将……”有人认出她来,立刻要起身。
沈谛做了个手势,示意别作声。她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席地而坐,离申玉颓不过半步。申玉颓未察觉到她,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人群中央的谈话。
“别笑啊,我那个时候的确是十里八村最俊俏的小伙子!好多姑娘家给我家门槛都踏破了!但我一见到我媳妇——那时候还不是我媳妇但我就是有那种感觉你知道吧!就是那种一见面我就知道完了!这辈子不娶她我算是没什么盼头了!你们这群没媳妇的糙汉子能听懂吗!”
沈谛挑眉,看向人群中央夸媳妇夸得唾沫横飞的李世安,收回目光发现申玉颓居然默默点了点头。
“你瞧!殿下就能懂我!”
申玉颓低头咳嗽了下。
“我参军之后,每天都想媳妇想得哇抓心挠肺的!好不容易有一次探亲机会,我火急火燎往家赶啊!你猜怎么着!”李世安一拍大腿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哭嚎声。
“他娘的!等我到家里时,哪里还有媳妇!她赶着我参军第二年就和隔壁屠夫好上了!他娘的这天杀的世道啊!”
沈谛望着发酒疯的李世安,陷入了无言的沉默。直到另外又有士兵开口:
“你这算什么惨的!你听听我的!咳咳……我爹娘死的早,我家四兄弟全靠我大哥拉扯长大,家里穷得只剩下顶上房梁,后来实在养不起了,我二哥三哥出远门去学手艺,一去不知所踪,到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哥为了把我拉扯大,年过半百没娶上媳妇,他想着不能让我也奔他的后路,前几年探亲回家大哥给我说了门亲事,娶得是村里位驼背老汉家的闺女。”
说话人猛地灌了口酒,又道:“那驼背老汉家的闺女长得是真好看,他一家因为打仗四处奔逃,到我们村安定下来,瞧着像是个老实人家,所以我大哥把家里羊啊鸡啊鸭啊全卖了,就差把他自己那身老骨头也买了,好不容易个给我办了酒。你们猜怎么着?”
“哈哈前年我回家探亲,从屋里蹦出来个一岁大的孩子。谁的?还能是谁的!我大哥和我媳妇的呗!气什么?不气!我大哥给我拉扯大,我欠我大哥的!如今我还白得了个大胖儿子,我亏什么!可我……就是想哭……谁有错?谁都没错!我哥没错,我媳妇没错,我也没错啊,是不是人一辈子就得稀里糊涂地过啊?”
沈谛敛眉不语。
她身侧所有人不过是庞大的战争时期中的千万缩影之一,他们的痛苦、心酸与煎熬因为他们的平凡而不可告人,当做玩笑话般说出口来时还掺杂着悲哀的羞愧,仿佛人的一辈子只能趋向于坚强,只能在仰天灌酒时发出一两声抽动的哽咽。
史书中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姓,不会阐述他们的煎熬,没有人的一生是被一字一句精巧地记载下来,所有人都是稀里糊涂地走完一生。此夜酒酣,平凡人的痛苦被当做消遣玩笑说出口,这些痛苦如同人群中的河流,又如同一场燎原的大火,向下淹没人向上炙烤人,好像创世之初就没有给平凡人留一条出路。
“我也来说一说”一道清冷的声音在粗噶的喧闹声中响起。
沈谛抬起头,她瞧见申玉颓撑着膝盖起身,不紧不慢地拍掉衣角上的灰尘,手中端着的酒碗滴落了两滴清亮的酒液。
篝火已经燃尽,申玉颓仿若浸透在黑暗中,眼上的纱布轻轻随风飘动,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在这无边夜色中显得脆弱,像是一折就断的雨后竹笋。
“我在家中排行第五,一般来说最小的孩子是最受宠的,但我们家不一样,是人都说我爹最疼爱的是我大娘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二哥,我爹的嫡子。我爹会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他。但他们不知道我爹也很宠我,每逢我生辰,他会为我糊一只小狮子,红的黄的,我独有的。当我二哥在书堂读书时,他常常偷偷和我溜出家门,去街上见识商贩做生意,去田野里看老农种庄稼,甚至去河边偷瞄姑娘妇人浣衣洗菜。”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申玉颓也露出了轻微的笑意,很快笑意被掩下。
“但我从未见过我亲娘,家里人告诉我她生我时难产,度过了很漫长的三日,离世时还在流血,流干了血。她是很怕疼的,连耳环都不曾扎。我从未见过爹提起娘,只是偶尔在他喝醉时,会听见一两声呓语,喊我娘的名字。再后来,他上了年纪,整日喝得酩酊大醉,也不太记得我了,也不愿意见我了。只有偶尔清醒时,会唤我到身前指点功课,告诉我要怎么去做一个好人,且把他最珍爱的一把剑赐给我。”
沈谛眼前忽然掉落了一条白纱布,她仰头对上了申玉颓无神黑沉的双眼,惊心得如同远处深山老林里一声鸟呺。
“我的生和我娘的死分别成为了他清醒和昏沉时悬在头顶的两把利剑。所有人都说我爹糊涂了,我知道他不是糊涂,他是无能为力了。我开始想要对付那让我爹都无能为力的存在,我那时心高气傲、不自量力,我要那个人做我的人。”
申玉颓勾起一抹笑,摇头叹道:“那位宁死不屈,与我决裂,隔阂至今。”
他那时在宫中举步维艰,阴暗得如同泥泞石块下的鼠妇潮虫,死气沉沉,见谁都载着恨意。
“我与那位相识于少年无猜时,同在学堂识字念书,作赋写诗,朝夕相处。夫子说,连我二哥都比不上那位半点。”
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是他阴暗鄙陋的少年时期中最嫉妒的存在。于是他想着,若是得不到那位就毁掉。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明白,当日驯良山上那杯毒酒是喂给了他自己,毒杀了年少时心动不已的他自己。
沈谛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碗浊酒,她回想着年少时在兰陵院的时光,她和他的交集并不多,常常是人群之中遥遥相看一眼,彼此凝望一瞬又匆匆错开,那时她忌惮他。
她不止一次地听过夫子说:“兰陵院中,唯有荣华玉颓文辞可看。”
她对申玉颓的真心始终是抱有疑虑,她读诗作赋,她深知言语是最具有欺骗性的。申玉颓的文辞若是用在了风花雪月上,能骗煞天下十之八九的女人。她不能信他的那一张嘴。
沈谛喝干碗中酒,刚放下身侧一人接过了她的酒坛子。
银沱席地坐在她身侧,眼下两大片青黑。他冷淡地看了沈谛一眼,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