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颓只是把粥往前又递了一递。
“我知道你是饿极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喝吧。”他的语气太过温柔,以致于地上的人红了眼睛。
一双乌黑的手颤巍巍地接过了碗,而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慢退到了人群中,退到一位已经饿得站不住的瘦小孩子身边。原来他如此疯狂不是为了自己。
“二弟醒醒……有粥喝了……二弟……”
那男人叫了好一阵子,怀里的人都没动静,他凄厉地叫了一声:“二弟!你醒醒啊!”
申玉颓心下一提,眼下他伫立在俘虏中,服饰华贵干净如鹤立鸡群。若是这些俘虏突然发难,他很难全身而退。
“殿下……快……”银沱小声地呼唤。然而申玉颓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申玉颓看着男人绝望的神情,和记忆中某人如出一辙——沈谛那日得知种雪剑的死也是这般痛苦不堪。
“你们来晚了!我二弟被活活饿死了!一群人面兽心的猪狗!”
那男人扭头双目通红,手中碗“砰”地摔碎在地,抓起一片锋利的碎瓷就朝着申玉颓冲了过来,喊道:“我要你为我二弟偿命!”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呻吟。
“大哥……”
那碎瓷错开,在申玉颓的脖颈间划出一道轻微的血线,男人僵直着脖颈回头。
“二弟?”
“大哥……我饿……”
男人惊愕了须臾,看着手中的碎瓷以及一地被糟蹋的黄米粥,“扑通”一声给申玉颓跪下,哀求道:“大人,不!殿下!殿下小人错了,小人该死求求大人再给小人一碗粥!求求大人!”
男人不住地磕头,申玉颓的目光却落在了地上的一滩黄米粥上,已经有人趴在泥地上舔舐粥水。
“诸位都是自愿臣服邗朝,本应厚待诸位,但是镇北城塌陷一事,我军主将受伤至今未醒,我军上下愤恨无处发泄,委屈了各位这些时日。今日粥菜以表歉意!”
申玉颓下令:“来人!放粥!”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一时间苞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源源不断的粥车被运了过来,队伍排开。安格亲自持勺施粥,申玉颓则带着军医在牢地里行走治疗伤者。
一天终了,黄昏将至之时,申玉颓才匆匆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苞米粥。他晃了晃脑袋,许是累着了眼前忽明忽暗。
马蹄声自天边而来,申玉颓遥遥看见了马上那位熟悉的人影,立刻皱眉。她不是腿伤还没好吗!怎么敢下的床!
而后申玉颓的眼前猛地一黑,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依旧是一片黑暗,如同天地间没有一丝亮光。申玉颓木头般僵立在原地,他不敢去确认自己眼睛。
“方才是谁伤到了太子殿下?”
马上的人不紧不慢地到了跟前,腰杆笔直地抽出了一把弓,搭箭对准了牢地,寒意凛然的箭头在众人之间逡巡。
牢地里的人刚刚被分配好营地,拿着新到手的衣物。他们吃饱喝足,满怀希望正是欣喜时候,突然被武器相对,一时间都慌了神。
“将军!将军不是我!”
“将将军是他!是他们两个!”
申玉颓听着身边一群聒噪之人,他脚下一踉跄,立刻被身侧的军医扶住。
“殿下你怎么了?”
申玉颓推开扶着他的人,听来人的声音原是他看错了,来的不是沈谛是靖华英,他的眼睛——坏了!
一声破空之羽袭来,早先袭击了申玉颓的那个人被狠狠钉死在地上,头一歪没了气息。
“哥!哥!”从一旁爬出来个瘦削的少年。
靖华英又缓缓抽出一支箭,面无表情道:“你若是想陪他,本将军可以成全你。”
少年惊恐地抬头,他松开自家亲哥的胳膊往后退去,面上是深刻的恐惧,喃喃道:“不……我想活着……”
靖华英将箭矢重新插回了箭筒,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仁厚不与你们计较,但你们中有些人似乎忘记了自己俘虏的身份!你们的手上都沾满了我邗朝士兵的血,今日还能活着喝一碗粥全然是大将军宽德!不感恩戴德反而妄图谋害皇嗣,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斩!日后再有不敬犹如此人,五马分尸格杀勿论!”
刚柔并济啊刚柔并济!原来这才是沈谛要的刚柔并济!她的算计无处不在,可惜他为了她的算计瞎了眼睛。申玉颓苦笑一声,怪他原是心甘情愿。他的笑在这寂静时刻格外得明显。靖华英眯眼看了他一下,皱眉从身后抽出个长棍物什。
“安格将军何在?”
安格连忙上前跪下,道:“末将在此!”
长棍被抽出,由粗到细,露出下半截模样,竟然是根黄金打造的鞭子!
“即日起,五万狄夷俘虏收纳军中畜牧后勤,由你管理,蓄养牛羊以供军需!”
“遵命!”安格乐呵呵地接过鞭子。
什么?从管人的变成管牛羊的难不难过?他求之不得呢!他娘的不用天天打仗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漫山遍野地放牛羊多爽啊!
“砰!”
牢房的栅栏被一脚踹倒,靖华英立刻抽出了箭矢瞄准,众人举目望去。
靖华英蹙眉:“太子殿下?”
申玉颓苍白者脸色迈出栏杆,身形摇摇欲坠。
银沱上前搀扶,问道:“殿下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暮色四合,深林飞过一群白鸟,风轻轻拂过。
申玉颓揉了揉眼,仰头看去,眼前依旧是一片黑。
他问:“天黑了吗?”
“黑了,但是出了许多星星,满天都……”
银沱还没说完话,被自家主子一把推开。
“主子?”
申玉颓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脚下一滑失足摔得厉害。
“主子!”
银沱赶忙去扶,又被一把推开。他看着失魂落魄的自家殿下,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申玉颓额角下颔都是泥,他抬起脸,眼睛无神,一点光都没有。
“我的眼睛……瞎了……”说完,申玉颓眼睛一闭不省人事。
“殿下?殿下!”
翌日清晨,沈谛被门外孩子的哭声吵醒,她摇了摇榻边的小丫头道:“珍珠,出去看看是哪家的孩子?”
珍珠是陈常转移出来的城中百姓家的女儿,懂点岐黄之术在军营帮忙。李老军医见沈谛面前缺人服侍汤药就让她过来照顾沈谛。
小丫头打着哈欠爬起来,满眼泪花应了声好出门去了。不过眨眼的功夫,沈谛凝神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你怎么也不管管孩子啊……安格饿得哭了……”
“我家主子如今这样……谁还惦记着给你家将军养孩子……”
半晌,珍珠气鼓鼓地抱着个襁褓进来,道:“将军,是小安格在哭。”
“太子殿下如何了?”
“据说是眼疾又犯了,军中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叫他好好修养。殿下的侍从未免太无理了!说话和吃了火药一样,您都不知道是多难听!”
“他主子病了,他着急是人之常情,心系主子是个忠仆。”沈谛逗了逗襁褓里的孩子,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去把小安格抱给谢全军师,让他喂一喂,活着就行。”
“是。”珍珠还生着闷气,瘪着嘴出去。
沈谛看向床头凳子上的医书,自从那日申玉颓带来后就忘在了这儿,现在看来他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对自己的眼疾有了忧虑。既然军中大夫全然对他的眼疾无策,为何不来找她?她不是带着他见过了杀阁的华秒道长了吗?
沈谛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起,,自言自语道:“这人在别扭什么?”
“将军说谁呢?”
靖华英从门外进来,左手拿着一沓信件要务,右手端着一碗清水面,上面还窝了个鸡蛋。她自然而然地先将左手信件递了过去,却见自家将军伸手一转端走她右手的面。
靖华英嘿嘿笑了两声。
“将军,这几日清点了我军人数,我军原籍四十七万余,算上安格将军的畜牧营近五十万人。人数众多,粮草……”
“多久?”沈谛喝了口面汤。
“满打满算,两个月。”
“嗯,还能吃两个月饱饭呢,慌什么。”
靖华英隐隐之中感觉到将军有些不一样了。果然打完了仗,连将军也松了口气,整个人不再紧绷着。但粮食到底是个问题啊,不论是回大京还是留守长白关,每一日粮仓都在空。
“我记得上回阵前有个叫李世安的老兵,他应当是个会种地的,你好好问问他这一个月,长白关内外百里地,能种些什么长得快的粮食,种点蘑菇韭菜也行。另外在军中招募一群会种地的人组个庄稼营,打完仗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种地吧。”
“遵命!”
沈谛吃完最后一口面,道:“除此之外,写信去南淮要他们送点粮草来,不要多,够军中吃一个月就行。”
靖华英抱拳:“末将这就去办。”
“等等。”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沈谛把碗递过去。
“大京还是没有消息吗?”
靖华英摇了摇头,焦急之色浮现眉宇间,道:“从一个月前就再未收到云杉等人的密信,寄去的书信也全都石沉大海。将军,大京恐怕出事了。这事估计和手握十万大军的公主殿下脱不了干系。”
沈谛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去吧。”
待到屋内沉寂下来,沈谛抽出床头边的纸笔,她沾了沾墨,提笔写:
华秒道长安否?近日新意可有来信?我已一月未收到大京消息,恐都城生变。诚邀长老及杀阁众豪杰齐聚雁荡山下,恳请赏脸。
写罢,封信落款沈大将军,派人送去了杀阁。
刚送完信,军中斥候来报在一处悬崖崖底找到大量冰层,已经运送至雁荡山的胡兰坍台中,其余的还在开采陆续存放至冰窖。
就在一个月前,沈谛一封公函写往大京,求老皇帝追封种雪剑为镇北大将军。她心知肚明老皇帝早就死了,此举不过是为了确认大京是否还在她的控制下,谁知一个月过去了,公函如石沉大海连个敷衍的回复都没有。她已经确定大京出事了。
不过好在,离开大京时她带走了传国玉玺,所谓求个封号不过是她自己抬个手的事。
如今只需要等着镇北大将军起死回生,为了保存种雪剑的身体每日都需要耗费大量的冰块,好在长白关常年有不解冻的雪山。
“去冰窖冻一壶糖水,结冰之后送到我屋里来。”
沈谛挥散众人,她身上各处仍然传来细密的疼痛,尤其是小腿是不是隐隐酸疼。她开始细细思索之后要做些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视申玉颓为自己的敌人,哪怕是现在能对他和颜悦色,心下却是仍旧不肯信他半分,只不过是从想要杀了他变成了暂时还有利用价值。
眼下她倒十分愿意申玉颓能瞎了眼睛,一个瞎子不可能登上皇位,更不可能成为她的阻碍,她与他也不用闹到生死相见。
但……种雪剑还要活过来。
沈谛一开始打心底里就对乌珠乐能复活种雪剑的事万分不相信,她相信的事申玉颓背后的那位神灵,她要逼这世间的真神救活种雪剑!
所以被埋在地下时,是她抓了一把生石灰。
她生性着实是恶劣。
毕竟一个是为她奔赴南北万里,一个亲手给她喂下断肠毒药。她如此睚眦必报的人,怎么轻而易举地放过真的要害死她的仇人。
要么让种雪剑复活,否则申玉颓这位神灵的宠儿从此做一个瞎子,全然都在一念之间。
沈谛搓揉了发麻的指尖,半坐起身开始处理军务。
这一开始就倒了黄昏晚间,屋内亮起了明亮的灯光,城内升起袅袅炊烟,人群荷锄归。恍惚有了原来的繁华的一分模样。
自午间开始,院子里就闹腾的不行,摔碗摔杯的动静太大,吓得珍珠连忙关上了门。即使隔着门还是能听见外间银沱的打骂声,他连李老军医都骂了一通。
沈谛处理完所有的军务,倚着枕头听他骂人,是不是咂嘴其用词之精准与恶劣。
珍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酸枝果子,偷偷摸摸地递到沈谛面前道:“将军吃吗?”
沈谛接过,两人倚着床柱小声地叽叽喳喳讨论。
“他骂了多久了?”
“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两口水!”
“他主子呢?”
“听说正在床上哭呢!哭一天了都!”
“那应当是哭得十分好看的。”
“可不是……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