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颓望着沈谛的含笑的眼睛,良久道了一句:“沈谛你是真厉害。”
当时满天下都是她的死讯,那颗腐烂的头颅在军中无数人传阅,无数人哀嚎,传回大京亦是数不清的百姓夹道哭丧。他到军中时,甚至被看做是害死沈谛的凶手,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一国太子,举国之兵恨太子而哀将军,对于皇家来说是多么荒谬和可怕的事情!而他一想到沈谛今年不过虚岁二十有三……恍若天命之子!
“我是厉害。”沈谛坦然接受。
申玉颓笑了下,低低道:“你假死之讯传入军中,一日自刎三百将士……我后来数了数,共有万把人,那些人宁愿跟着你去死。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倒是真的死了,但他们所追随的将军却只不过是撒个了小谎。”
他眼看着沈谛面上的笑意僵住,轻声道:“本殿佩服。”
如今能为了城中百姓挖一个月地道的慈悲将军,可想没想到当初自己的谎言害死了多少忠诚将士?不过,他没资格说沈谛,毒酒是他喂下的,他不比她干净到哪里去?这只是两个肮脏而孤独的灵魂在痛苦地互相揪扯。
申玉颓直起身,他望向镇北城,而后余光触及到了一片青葱绿意,是沈谛下令种的麦子。
这片土地肥硕得黑曜发亮,麦子也长得很快,绿油油的随风掀起青浪,鼻尖竟然能闻见清新的麦苗香,哗啦啦的麦叶相触,闭眼似乎都能听见麦子抽节的轻微声。麦子长得这样好,若是收获时又该是如何的开怀?
他忽然明白为何沈谛敢笃定狄夷会投降。连年征战,兵民疲累,谁不想过安稳日子?眼下伤痕累累的镇北城,城内是浓烟升天,哭喊声阵阵。城外是五十万大军严守,枪炮刀剑不长眼,一眼就能看清其间输赢。
而最绝的是——在五十万大军和破败的城门楼子之间有着这样一片绿油油的麦子。绿得如此扎眼,如此羡煞人,好像一眼看过去就能看见粮食满仓、嘴里泛起面馍的甜滋滋。
申玉颓颔首,他想沈谛玩弄人心的手段到了此种地步,不可小觑。
“我的错,殿下提醒的是。”沈谛脊背挺得笔直,“日后我自会下十八层地狱求他们宽恕。”她嗓音冷漠,一下子拒申玉颓千里之外,“日后就不容殿下操心了。”
申玉颓未想到沈谛会这样说,不仅承认了他的指责还暗指他的多事,昨夜还是盟友今日便是多事,倒是好脾气!
申玉颓冷冷道:“想来他们也是心甘情愿,再者将军地下有忠将作伴,也不必担心。”
申玉颓掩饰不住心中的邪火,沈谛的不按常数出招让他尤为恼火,语气便不由得阴阳怪气了些。
“青云副将那般忠心,想来定会在地下安抚好众人。等将军日后见了面,定不会有责怪之说。”
沈谛面色从他提到种雪剑时就沉了下来,听完脸色更是冰冷。她凝视着申玉颓片刻,就在申玉颓以为她要动怒时,却瞧见沈谛挑眉笑了。
她说:“雪剑不是殿下你,他是不会盼着我下地狱的。”
申玉颓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一甩缰绳,撤里沈谛身边,遥遥站到了另外一头。
好一个盼着她下地狱!好一个雪剑!好一个他不是他!处处维护种雪剑,私情如海!女之耽兮!愚不可及!
而沈谛在他离去的一瞬间就落下了嘴角的笑意。
大约半个时辰后,城内传来高声的哭嚎喊叫,风向一变城中浓烟越过城楼,风中夹杂着焦糊和血腥味,城中是什么样的场景了?镇北关的城门高五米,是最坚固的百年沉木,钉了十八颗镇门钉,此刻正如风中蓬草晃动着。
城内人高喊着拍门要出来,声音越来越喧杂。沈谛望见城楼上有个小兵丢掉了弓箭,甩手要下城楼,拐进了一处阴影里。沈谛等着越来越多的兵卒丢盔卸甲,转眼间却看见阴影处顶出来一只染血的长枪。
方才弃了弓箭的小兵倒退着回到了城墙上,一柄尖锐的长枪自那小兵的胸前穿透而出,抵着他后退,将他死钉在了城墙上,血哗啦啦顺着城墙流下。
长枪往后,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位面生的狄夷男人,眉眼阴沉。沈谛没认出来这是谁,但她认出了男人胸前挂着的那串红天珠,那是阿古杉·月牙的天珠。
想来,只许她提拔了陈常,不许阿古杉·月牙提拔个新首领也着实不对。这样的消息安格也没传出来,他是死了吗!
男人长枪一送,小兵的尸体翻下城墙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镇北城内也随之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男人并没有向沈谛喊话,他只是站在城楼上。沈谛能想象到他眼中的场景,只要是目光所及都是敌军,乌压压的人头,遮天蔽日的旌旗,想到身后已经弹尽粮绝的城中,差距悬殊。
沈谛在那男人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她在战场上看过太多一模一样的眼睛。决绝的死意混杂着绝望极致的愤怒,这他娘的准备和她鱼死网破!
又是一个时辰过后,镇北城门内没有打开的半点迹象。沈谛下令取来十万支箭,箭矢扎布湿油。
“半个时辰后,十万支火箭齐发。”沈谛轻描淡写地下令,“狄夷十万兵一柄烧作春麦肥料。”
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昨夜种种今日全数奉还,不是要烧死她吗?那边尝尝火烧的滋味。
“将军,陈常将军派人传来口信,城内百姓已转移十之九六!”
“将军!城门要开了!”
镇北城门被挣开了一条缝,从缝里塞出来个半大的嚎哭幼童。孩子哭得实在伤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城门缝隙中伸出一只手,把孩子往外推。
沈谛瞧着忽道:“来十个人,随我去接这孩子。”
“将军!”靖华英急了,“不可前去,说不定是陷阱!”
“陷阱?拿个孩子给我沈谛当陷阱?”沈谛一牵缰绳,往前去。
“将军!我去!您不能去!”靖华英拦在沈谛马前。她迅速点了十个人,一抽马鞭。
“小心,别踩到麦苗。”沈谛叮嘱道。
绿油油的麦子迎风摇摆,全然不知道自己处在千万铁蹄之前。
靖华英高声应好,马蹄落下果然小心,速度便慢了下去。
小心,别踩到麦苗。
身侧忽然有人抽噎了一声,沈谛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位瘸腿的士兵。
“腿伤了?”
“不是,以前就瘸了。不是不是打仗打坏的!我……我老家福州的,听说了将军你,投兵到这里,路不远!是我腿不争气……走坏的。”
沈谛低敛眉眼,福州在最南边,长白关在最北,最南至最北,他的腿是硬生生累瘸的。
“你退到后面去。”
“不不不用!”那士卒仰视着马上的沈谛,“我跟着将军!”
沈谛看着他不语。
“那好……那好……”士卒收回目光,他明白将军是好意。只是……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前方土地,迟迟收不回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小的名叫李世安。”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将军,会记得李世安吗?”
“大胆!”有人吼他。李世安瑟缩一下。
“会。不然问你名字作甚么。”沈谛答道,她顺着李世安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小块摇曳的麦苗。
“福州种麦子吗?”
“种的!”李世安同是看向青麦,他想到了家乡的麦,每一片叶子也是这般的轻盈,青翠欲滴!李世安抹了把脸。
“想家了?”
李世安胡乱点了点头,退到后面去了。
“这一战打完就能回家了。”
是啊,李世安退到人群中,马上就能回家了。可是他不是想家……他是心疼那些麦苗,多好的麦苗啊!
他想起以前,福州饥荒,人饿得眼睛发绿。他拖着身子出去找吃的。等到他会回来娘已经饿死了,妹妹被人抱走。等到他找到妹妹……妹妹剩下点点骨头。
听旁人说,是他娘死了,妹妹趴在她身上哭被听见了。周围人看着,直到确定他娘再也起不来,上前抱走了小孩……狼吞虎咽。
李世安捂住脸呜咽。
他随军打仗这么多年,唯有今时今日知道人该怎么活着。人可以不拿刀拿锄头,人可以不搬尸体搬粪肥,人可以不烧杀抢掠可以种自己的麦子。他没出息,两军开战前他却只担心自己的麦子,他甚至想睡在麦子地里,闻着麦子的香气,能做上一个好美的梦!
麦苗好啊,麦苗能长大,麦苗能成麦田,一代又一代。麦苗好啊,他妹妹就叫麦苗。
将军说,小心,别踩麦苗。将军是好将军啊,他没跟错人。
插曲过后,沈谛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前方,靖华英已经走了一半,马蹄每一次落下都距离脆弱的麦苗分毫。一行人走得慢,纵然这样,沈谛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城楼上的男人拉弓搭箭瞄准了前进的一行人。
沈谛眼神一凛,高声命令道:“听我号令!神箭营出列!火枪营、炮营准备!”
火光霎时一字阵列展开,万人齐举箭矢,宛如一只巨大的火凤凰展开羽翼引颈长鸣,烽烟火硝味迎风千里,蓄势待发!
沈谛拉开弓,弓弦紧绷声就在耳边,火苗在箭尖上叫嚣,炙热的温度就在眼前。弓弦越绷越紧,瞄准了城墙上的那个男人。
城楼上的男人一动不动,也忌惮着沈谛开战!
沈谛越是搭弓,越是想得通透。狄夷亦是强弩之末,弹尽粮绝,他们这般死守这座城定是这座城中有着让他们无法割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靖华英一行人终于走出了麦田,她远远地就朝着哭嚎的小孩招手。
“来!”
小孩怔愣地望后退几步,却被门缝中伸出来的一只手狠狠往外推,门内传来哭腔的女声。
“走哇!快走!小宝!走!”
小孩被吓到,不知所谓地向自己的娘靠近,却又被狠狠推开。
“走!小宝别怕!跟着人走!娘待会儿就来!”
“呜呜呜娘!”
“滚啊!”门内传来绝望的大喊,“娘叫你滚!你听见没!”
孩童与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城门剧烈地晃动着,忽地一声巨响后,城门紧紧地合上,门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挤压在门缝中的那位母亲的手齐臂断开,砸落在地!
“娘!娘!”没人回应!
靖华英狠狠皱眉,她向前一步,还没反应过来从天而降一柄长枪!堪堪擦过她的胸前,径直扎进脚尖前毫厘,只要她再往前走,这长枪就把她整个人串成了个串儿!
“你他娘的!”靖华英抬头向上看,对上一双桀骜不驯的眼,正是狄夷的新首领了。那眼泛着幽绿的光,并不掩饰其恶意,她啐了一口。
“狄夷猪狗!”
不远处,沈谛的火箭几乎要脱弓射去,最终被控制在指尖。她屏息片刻,冷静下来等待靖华英回来。
申玉颓的马随着主人,格外躁动。所有人都在注释着前方战况,唯有申玉颓在看沈谛,看着她发抖的手,她冷冽的眼。他时常不能理解沈谛,不能理解她的多此一举。比如折损一门大将只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但此刻,烽火狼烟中没有一丝人声,漫山遍野的士兵都在看着城门前的孩子被抱回来。他忽然明白了沈谛为什么要救那个孩子——他们不是在看那孩子,是在看幼时的自己,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城门前的小孩终于挪了步,踉踉跄跄地走来。小孩朝靖华英伸出手来,哽咽道:“抱抱。”小孩长得浓眉大眼,眉眼间是正宗的中原人骨廓,唯有瞳色泛着极淡的青,白嫩的脸颊上蹭了许多的黑灰,可怜巴巴地看着靖华英。
靖华英一把抱起小孩,擦干净他脸上的鼻涕眼泪,翻身上马利落道:“走!”
一行人回来时倒是比先前快了许多,就在他们踏出麦田的一瞬间,一支火箭凌空飞去!是沈谛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