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颓还要说些什么,忽地手腕一紧,接着天旋地转,他“砰”就倒在了青石板砖堆砌的石台上。
沈谛反手一转给申玉颓搡在青石板台上,“你好好醒醒酒吧。”
谁知道申玉颓被她这样一推,躺在青石板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居然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他一番闹腾后就这么睡着了?
沈谛:……真醉了?
她估摸着这家伙跳完了河又是崖边吹风,最后还在青石板上睡觉,明日估计是要卧病不起了。
沈谛望着月亮,又是一夜枯坐。
待到黎明将至,她活动了手脚,发觉身后的人已经坐了起来。她抬眼望去,忽然觉得人比人气死人。瞧瞧老申家这基因,冻了一夜起来面色红润,肤白如玉,眸如夜明珠,神清气爽似神仙。
再看她,腿麻眼花,望着就像是青面獠牙的山魈。沈谛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多久没睡觉了?”申玉颓问。
沈谛不理,只是站起身时不觉察地眼前黑了许久。
“你这样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十。”
“大早上别逼我抽你。”
“抽呗。”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贱了?沈谛动身就走,徒留申玉颓一人。
“还有!”她于熹光微微中回首,“我会长命百岁,活到八十年后,活到你子子孙孙都入土。”
申玉颓慢悠悠地站起来,心情极好。他凝视着沈谛离去的背影。想得全是昨夜沈谛没有留他一个人在山上过夜。这说明她并不像是表面上的无情无义、灭绝人性。
申玉颓敛下嘴角。只要……只要沈谛流露出来一丝一毫的善良,这善良就能被他所用,化作是刺进她心脏的利器,取其性命!
许是了结心中一件事,沈谛久违地松懈下来,这一松懈整个人的精神就弱了。还没到晌午发起了高热,反反复复起烧,烧得面颊通红,人事不省。偏偏人嘴闭得死紧,上了锁一样撬都撬不开,哪里不舒服说不出来,药汤也灌不进去。
军中资历最深的老大夫一进营帐张嘴就骂:
“把棺材抬出去!活人哪里能和死人尸骨共处一室这么久!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是铁打的啊!你这么不把自己往山底下埋一埋,看看能不能早点去地府领个牌!他娘的去地府还得张嘴喝孟婆汤呢!”
沈谛咳了咳,勉强睁开眼。面前噌地窜过来一张谄媚的老脸。
“将军诶!喝口药来!哎张嘴!哎全喝了全喝了……好样的!”
沈谛喝完药又陷入了昏睡。
“还不快把棺材抬出去!什么!青云副将的棺材?那……那就给副将赶紧建一个灵堂!抬出去!别耽误事!死人从来就没有活人重要!对,老子就是活够了!你抬不抬?不抬我先噶了你!”
三日后,沈谛勉强能下床,她撑着拐杖,怀里揣着个滚烫的茶炉子,边走边喝。路过灵堂时,守卫看见她像是看见了鬼一样吓得蹦起来。
“将军!不是我们要干的!是是是李老军医要我我……”
沈谛瞄了一眼灵堂里种雪剑的牌位,又慢悠悠地挪步走开。她甚至平静地喝了口热茶,舒服地喟叹。
靖华英正听说沈谛醒了,急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心下放松了些。她知道种雪剑的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打击,尤其是对将军,现在看见将军放下心结,她心里也好受了些。
“将军,老大夫说了,只要你放宽心,吃吃睡睡养好精神病就好了。您放心,前线有我和陈常,还有谢全盯着,太子殿下也能搭把手,一切无虞。”
“狄夷大营收拾得如何了?”
两人正巧来到马厩,沈谛将热茶塞进靖华英手里,自己牵了马挂上了缰绳。
“都收拾妥当了,俘虏全部关在了狄夷的地牢里。将军让我审的监牢也都……都死完了。”
“呵。”沈谛冷笑一声上了马,“走,陪我去看看。”
“将军你还病着……”
灰尘扬起,沈谛扬鞭离去。靖华英见劝不动她,连忙自己也上了马跟随过去。
狄夷大营相比较于前几日要冷清破败了许多,旗杆被拦腰折断,帐篷火烧得只剩个骨架,鞋印马蹄印交错,一脚踩上去蓬起来半个身子的灰烬。
“用的火攻?”
“禀将军,是火攻!夜里借了东南风,从东南北三个方向浇厚厚的油,顺着风势烧了大半个连营,狄夷十万人烧死了八万!在西边火势稍弱处布置了神弓营,又射杀了一万溃逃的敌军!后派出重骑军追缴活着余孽!全部俘虏在了地牢!”
沈谛看着马下恭恭敬敬的士兵,他们眼中全是胜利的喜悦,连鼻尖被烧焦的人肉尸骨的恶臭都闻不到。他们只是用人命等待着沈谛的夸奖,毕竟这是他们被狄夷压着打三个月才得来的一场胜利。
“干得不错。”沈谛吐出了四个字。
众人更是得意道:“将军你一回来我们就打了胜仗!你就是邗朝的战神!我们总算是在狄夷面前狠狠出一口气了!”
“可统计缴获的粮草辎重了?”沈谛轻飘飘地一句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靖华英开的口:“将军,因为火势太猛,足足烧了一夜。缴获的辎重……不足万斤。”
“俘虏呢?”
“堪堪两千。”
众人以为沈谛是嫌缴获的粮草太少,个个没了精神垂头丧气。
靖华英解释道:“将军,春天快要过去了,狄夷过冬过得也没了粮草,所以才……”
“火攻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必自责。”沈谛十分清楚,“把那两千俘虏好好养一养。”
“啊?将军为什么养他们?”
“难道是要吃了他……将军咱们营里的牛羊还多着呢!又是春天,生了许多小羊羔,小牛羔子!咱们不急着吃肉!”
沈谛看向说话的士兵,他年纪还不过十七八,稚气未脱。
“你说,什么样的兵最厉害?”
“我们这样的!邗朝大军!大将军的兵!”
小士兵张嘴就来,沈谛摇头。
“不战而胜的兵最厉害。”
“什么叫不战而胜?”
沈谛摇摇指了指北方,指向了被大军围住紧紧关闭了城门的镇北城,那城里驻扎这十万狄夷残兵。
“不费一兵一卒让城门打开。”
小兵瞪大了眼道:“那些俘虏还有这作用?我这就去给他们喂东西吃!”
“将军,你到底是什么谋算,也让我们给你分担分担,别什么都憋在心里。你可愁死我了!”
靖华英看向沈谛戏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沈谛笑道:“上回让你帮宇文军师处理乔迁事宜,宇文军师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靖华英细细一回想,道:“宇文军师说倒是没说什么,但领着我认识了许多白马书院的弟子。”
“那些弟子呢?”
“都进了镇北……”靖华英如醍醐灌顶,拍掌大叫,“他们都进了镇北城了!”
镇北城原本是邗朝的边关重城,易守难攻,被狄夷夺取强占两年。狄夷在镇北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致于原本繁华的边城逐渐萧条。
城内残留的中原人和狄夷人相处,也繁衍出不少的混血孩子。这些孩子看着和狄夷人无异,却因为血统不纯受到各种排挤,而白马书院教授的弟子就是这些混血孩子。
宇文白离开此地后,这些孩子无处可去回到了镇北城中。他们吃过书院上好的饭菜,浸透了中原文化教育,外表是狄夷少年,内里却早就是中原汉人!在宇文白创建书院的数年里,这样的孩童变成了少年,少年变成青年,正是展翅雄鹰,只待东风!
而如何化作一股东风,那就是沈谛的谋算了。
“来人!”靖华英吩咐,“把那二千俘虏带下去,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保证个个看起来红光满面,对咱们感恩戴德!”
“然后呢?”
“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围城内的人自己出来!”
待到众人各司其职离去,沈谛由衷夸她:“是个聪明姑娘!”
靖华英骄傲地一扬脑袋,道:“谬赞!谬赞!都是将军教育的好!”
两人说话间骑着马到了狄夷的地牢前。地牢入口由地面往下,黑黢黢看不见地。但凡凑上去一点都是恶臭难闻,得捂着鼻子才能下去。
“火攻那夜,有些人眼见这逃不出去就往这地牢里躲,都被蒸熟了。昨日才全部清扫出去,气味还没散!”靖华英以袖捂鼻,“将军您还生着病,就先别下去了吧。”
话音没落地,沈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地牢门口。靖华英连忙闭嘴跟上。
“咳咳!”沈谛喘得厉害,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生虫的柳絮,又痒又疼。她摸索着来到最深的一处地牢。
靖华英解释道:“这间原本是水牢,火势太大煮干了。今早才把水引出去。”
沈谛凝视着泛着潮气的栅栏,头顶的土壁还在往下滴着浑浊水珠。从狭窄的格子间中望去,墙上裂开了一道道细而长的缝隙。这里没有一点光亮,冷得凄神寒骨。
“那面墙上划下二十三道横,大抵是……关押雪剑的日子。”
沈谛忽然感觉心口刺痛,就如同凭空出现的千万根针地插进了她的心腔,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迸出寒冷的针尖,千疮百孔,每一次呼吸都是细密的疼。
他就这样在这狭窄得直不起腰的水牢里等了二十三天。
“审问了狄夷人,说二十三天来……没有送过水和食物……”
“什……”沈谛嗓音发颤。
靖华英一狠心,闭上眼说:“虫子,老鼠,能吃的都吃了……在他活着的时候狄夷砍下了他的双腿与双臂,逼迫雪剑给他们画下军防图,雪剑到死都没有屈服。最后他们问他还想不想看见……大将军你……雪剑画了半份军防图后把图吞进了自己的腹中……他们活剖开了他……”
靖华英哽咽的嗓音在这沉寂的地牢中十分的清晰,十分的残忍。
“雪剑的刀已经找到了……”靖华英从身后的小兵手里接过刀,递给了沈谛。沈谛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被重重一压,直接跪倒在地!
她实在是虚弱得太过分了。
“将军……”靖华英扶起她,眼眶含泪。
沈谛摆了摆手,哑着嗓子道:“我没事。”她抱着刀钻进了牢房中,一寸寸地扫视这间狭窄低矮的牢房,在阴影处看见了一个晦暗的人形。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眼,不敢动弹。
种雪剑?是你吗!
那人形蜷缩在角落里,头朝着墙壁昂着,只有半截身子,小腿以下不见了踪影。她的希望在那人转过脸来时消散无踪。
“呵代十一。”沈谛的嗓音冰冷无比。
靖华英道:“狄夷退守镇北城内固守多日,今天大一早他被从镇北城墙上扔下来的,登时腿就摔得粉碎,军医说内脏都摔碎,但不知为何一直撑着一口气没咽。”
沈谛抱着种雪剑的刀蹲在了那堆人形前面,那堆人形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缓缓动了动抬起了头。
代十一勉力笑了下,几不可闻道:“将军……”
“将军料事如神……你说得对……我看错了人。”他奄奄一息地吐露自己的悲哀,“她怀疑我,她不要我……她只是需要利用我而已。”
阿古杉·月牙的孩子必然要有父亲,而这个父亲不能强大否则会影响到她的地位,而代十一有王室血统,却无王室实力,他在某种意味上倒是十分合适。
然而死到临头,沈谛发了善心。她轻声骗代十一道:“阿古杉·月牙不是靠男人上位的蠢货,她选你自然是对你有情意。”
代十一想要扯出一抹笑,却发现下颌骨已经碎了。
“将军,我替种雪剑保存了那些信件,你可不可以救我?”
沈谛扫了眼他已经流不出来血的下肢,青紫发白的嘴角。
“你不要真心了?”
“不要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还是种雪剑将军告诉我的,他也想活下去。”
两人齐齐沉默了。
“种雪剑死时我来见过他……他告诉我这个位置有一道缝隙,夜里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一轮弯弯的上弦月,他在月亮旁刻了他要对你说的话……”代十一长长出了一口气,气息越发微弱,“将军……你是个好人……我死了后不要给我刻碑了……埋进土里……来年长出高高的麦子来……”
代十一死了,死在这座直不起腰的小小地牢中,死在了他曾引以为傲的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