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多久?”沈谛半遮掩打了个哈欠。
“三年。”老萨满的口音很重,她闭眼摇着经筒,“尸骨不全,要在胡兰坍台上长三年,才能长好。”
“三年?”沈谛反问,眼中的笑一点点沉了下来,“盖一座坟要三年还是追一只魂要三年?亦或者……是你自己还想活三年?”
老萨满不说话,只是手中的经筒摇的越发快,呼呼作响。她紧紧闭着眼,唇颤抖着念经,手上的经筒被猛地夺走,她这才惊恐地睁大了眼。
“我念你有些本事,才留下了你。”
沈谛举着经筒,轻轻敲了敲老萨满的额头,凑得极其近,眼中赤裸裸地倒映着她的残忍。
“我只给你三个月,也是你自己许的三个月!三个月内我要没看见种雪剑活着回来……”她不说老萨满的下场,只是指间一合,将那经筒生生折断在老萨满的眼前。
“行不行?”
“行……”
满室寂静。
“林镜。”沈谛直呼其名,“你去给我寻上好的青石搬砖运到雁荡山的崖边。雪剑的墓我亲自来盖。”
在辈分上沈谛应当称呼林镜一声舅舅,她此刻不论恭敬的态度与以前大相径庭,但林镜半句话都没说,领了命令沉默退下。他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对沈谛的同情,大抵是对这战场上唯一的亲人的心疼。
他不服其他人,唯独服沈谛,所以他不计较。
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沈谛不是以前的沈谛了,或者说是她不再装作以前的沈谛,束缚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申玉颓意识到这一点时,默默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女萨满又重新坐回了棺材旁的黑暗角落,低低的念经声绕着所有人的耳畔,一声又一声扰得人心慌意乱。
沈谛的目光又移向了从一开始就闭目养神的谢将军,自从鞭刑过后,谢共影能避着沈谛就避开,连军中事务都推给了陈常,俨然是要在军中养起了老。
陈常眼下的青紫越发深了,人精瘦却有神,一双眼见沈谛望过来“唰”地亮起,问道:“将军,可是有事要商议?”
沈谛的目光又悄无声息地落回了谢共影的身上。她站在高座,居高临下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谢将军……算是我沈谛求你,你告诉我种雪剑到底是如何死的?”沈谛的眼尾压下,眸子清亮俨然泪洗过一般,目光澄澈可怜。
谢共影闻言对上那双眼,数日来的委屈愤怒齐齐涌上心头,他咬住了牙撇开脸,似是不忍道:“将军,你杀了老白。我……你已经是犯了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了!”
沈谛摸了摸自己脖间的血痂,一眨不眨的盯着谢共影,面无表情,嗓音却喑哑哽咽。
“那你告诉我……我错在了哪里?”
谢共影长长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尖,眼眶发红。
“那日,青云副将带一队轻骑去探路,落入敌人的包围圈被活擒。将军不在青云副将便是主将,我们如何能不救?于是我、老白以及林镜将军分三路带队,但天有不测风云,先是起了漫天黄沙,辨不清方向。后又下了连绵大雪,天时地利全然不占。”
谢共影抬眼愤愤看向沈谛道:“更不要说,我等每一次出兵就会被敌人奇袭大营,数次下来损失惨重!那狄夷对我军的布防了如指掌,若不是青云副将耐不住严刑拷打泄露了军机,我等定然也能救的回他!”
沈谛撑着额头,冷淡地看着谢共影发怒,全然没有刚才求人的半点柔弱。
靖华英忍不住开口:“你说种雪剑落入包围圈,他又不是傻了怎么可能会如此大意!说什么天时地利不占全都是屁话,军中出了奸细你还要浑然不知!亦或者你就是!”
“你!”谢共影怒目圆瞪,站起身往靖华英急急冲了几步!
“滚下去!”
沈谛自高坐上掷下一把雪亮的刀,她面上挂着一点点浅淡的笑,一眼望去却显然比谢共影还要可怕。
那把刀就落在谢共影的脚尖前一指长,谢共影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谢共影。”沈谛叫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了老白吗?”
谢共影留下两行浊泪。
“我知道他不是奸细……我太清楚老白是什么样的人,忠诚厚道,礼贤下士,憨厚老实……但我还是杀他——因为他妈的他就是个废物!我不在军中,种雪剑即是我!你们任凭我被抓走,被分尸还被细作蒙蔽了双眼!莫说种雪剑被严刑拷打——我问你他凭什么被严刑拷打!他是大军主将!是五十万大军的主心骨!是我的左膀右臂心头肉!你们一群废物救不得他,哪里来得脸坐在篝火旁喝酒!”
“老白,掷剑杀我,当死!”沈谛抹了抹脖颈间的白布,指尖已然染上了血迹,“至于你——我给你一条活路。”
“臣不要活路了!”谢共影一抹脸,满脸绝望倔强,“将军!你杀了我吧!当是我这个瞎了眼的废物没有脸活在世上了!”
沈谛双眼微微眯起,居然真的在思考杀了谢共影的可能性。
“将军不可!三思而后行啊!”谢全上前一步跪下,皱着眉头焦急劝诫。他是谢家旁支子嗣,谢共影算作他二叔,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求死!
靖华英见谢全如此,脚下也一动,目光不自觉看向了沈谛。
“我不杀你,谢老将军,解甲归田,回大京颐养天年吧。”沈谛将所有人的举动看入眼底,一句话给谢共影判了刑。
谢共影这位久经风霜的中年大汉,老泪纵横似是不敢相信道:“将军,你此言……”
“当真!”沈谛背过身去。
他谢共影虽比不上种雪剑,但也是同沈谛出生入死数年,一句话说丢就丢了。他望着沈谛的背影道:“将军……你如此寒老将的心……你必然会……”
“谢将军!”申玉颓直接打断谢共影的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得沈谛当场斩了他,他连忙起身扶着站都站不起来的谢共影。
“沈大将军,我这就扶谢将军出去。”
就在申玉颓扶着人掀开营帐帘的一瞬间,沈谛开口:
“谢将军,我在大京时曾见过谢老侯爷,我问他为何要谢分辉守大京,要你赴边关?你猜你爹如何说——他说因为他家二儿子是个蠢材,若是再朝廷被吃得骨头都不会剩下,还连累家人。分辉共影!谢共影,连你爹都说你……是个废物。”
申玉颓感到肩上一凉,抬眼看去。谢共影居然被沈谛生生气的吐了口血。
“走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沈谛的恶劣言语如同一条细细的毒蛇顺着湿泥,游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待到帐内安静下来,陈常忍不住叹了口气。沈谛在这叹气声中,面无表情地拆开了一封封的密信。
第一封信拆开,沈谛迅速看完,露出一抹如愿的笑。
“谢全,你去大营门口接位客人。”
谢全眉目间还是散不去的担忧,但他深知沈谛并不信他,只是点头应下。
屋内转瞬只剩下陈常与靖华英,沈谛这才卸下所有的防备,不自觉露出一丝疲惫的神色,像是一堵墙坍塌她向后瘫倒在椅背上。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出来吧。”
陈常满腹的言语不知从何而起,他想劝劝沈谛不要被种雪剑将军的死冲昏了头脑,不要如此苛责谢将军,或许也应该查清白将军到底是不是奸细,毕竟白将军已经停灵七日是埋是鞭也该有个了结。
他张了张嘴,却听见靖华英先问道:
“将军,昨夜睡了吗?”
陈常情不自禁地看向沈谛的脸,却发现将军眼下的乌青甚至比他还严重,两颊更是凹陷进去,宽大的衣袍下似乎就是一身骨头,堆在硬邦邦的座椅里,看起来就硌人。他反应过来已经好久没见过将军吃饭了。
沈谛面上的苦笑,回答了靖华英的问题。
“你们以为我是疯了吧?从我寻巫蛊之术,滥杀平民,夜中梦游再到如今赶走谢将军。”
陈常与靖华英沉默不语,他们的沉默同样也回答了沈谛。
“那我说一件更疯的——今日我要进狄夷大军,只带一个人。”
陈常与靖华英对视一眼,方才他们或许还觉得沈谛是气怒,现下他们才觉得将军可能是真的疯了。
“我随将军去。”陈常开口。
靖华英立刻接道:“去什么去!先听将军怎么说!”
沈谛被两人无比认真的脸色逗笑了,她抽出一封密信递给二人。
“狄夷细作来信,阿古杉·月牙今夜临盆。她已经痛了一白日,今夜若是再生不下来就要母子共死了。”沈谛面色平和,“我要去给她送一位接生大夫。”
陈常和靖华英迅速看完密信,一时间不知道是阿古杉·月牙要生了还是沈谛要去给她送大夫哪一件事更震惊。
“将军,为何要救阿古杉·月牙?”靖华英终于问道。
“因为要她死得更惨,死的有价值!”
沈谛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她倒了杯茶,从茶壶里流出来却是浑浊的烈酒气息。
“我沈谛是武将,武将守边疆除外敌,若是边疆太平外无敌人又哪来的武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若是没有狄夷我沈谛在那些大京权势眼中也没了用处,流言蜚语终究是能杀死沈大将军的。此次来边疆我本想和阿古杉·月牙和谈,不灭狄夷了。”
沈谛眉眼间是精美绝伦的狂妄,一口喝干了烈酒,狂妄也变成了仇恨。
“阿古杉·月牙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一般。她知道种雪剑对我意义不凡,她不敢动他的,是她手下的人,她手下不长眼的东西害了雪剑,雪剑一死——她必定清楚,纵然来日狡兔死走狗烹,我也会灭了狄夷的种!”
“那将军助阿古杉·月牙生产是为何!不如让她索性死了!”陈常急道。
靖华英却明白了沈谛的意思,“将军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阿古杉·月牙死了还会有无数个阿古杉!大将军所求……是一个机会。”沈谛手中的杯子几乎攥碎。
生产是女人去阎王殿走一遭,这一关过去整个人必然会傲然松懈。而她只要阿古杉·月牙一丝一毫的松懈就够了。连日里她不问军事,只顾着和申玉颓到处游山玩水也是做给军中的细作看,她只求一丝一丝的松懈。
这场一盘棋局从她于连绵大雪狂奔中数十里时已经下到了尾声。
此时此刻,靖华英也想通了为何大将军突兀地提拔了陈常。众人皆知她鹰花副将是大将军的股肱副将,若是会盟上她这样的熟面孔不在,定然会引起阿古杉·月牙的疑心。
将军啊!靖华英忽地鼻尖一酸。种雪剑,你听见了吗?你没跟错人!
“生产是今夜,会盟是明日。”沈谛看向陈常,眼里闪着泪光,“陈将军,接我密令!”
陈常单膝跪地,“末将在!”
一柄虎符被塞进了他的手中,彷如千斤重!
“明日会盟之际,我要你携三十万大军绕后屠了狄夷的大营!”
靖华英同是跪地,她就知道将军还是将军,一点没变。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的人,她靖华英未曾没有跟错人!
谢全快步到军营大门时,一时没察觉有什么人,直到他出了军营才在一处泥坑前看见了一位侧对着他正在玩泥巴的姑娘。
“请问可是沈大将军的客人?”
泥坑前的人从烂泥中抽出手,并不回话。只是闷着脑袋瞧指尖的泥水一滴滴落下。谢全看向她的手,很小,小到不像是成人的手,反而……像是一只萎缩的鸡爪。
他眼中疑惑难以掩饰,抬眸看去正与姑娘对上眼,才发现他已经被人家死死盯了许久。谢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句话。
“没用的东西。”岐山惨白的唇勾出个嘲讽的弧度,她摸了摸脸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花纹,“被我美到了?”
谢全从那张脸上收回目光,平静道:“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