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联姻必定要成,如若不成,太子必然有留后手。你若今日死了,依照申玉颓下手的速度,或许明日缘缘就会下去和你做一对地府鸳鸯。”
沈谛张嘴就来。她不清楚申玉颓到底有没有后手,但她清楚自己被实实在在灌了一杯毒酒,忍不住想败坏下那家伙的名声。
“那我们应当如何?”谢松石不禁开口。
沈谛不再多说,只是看向谢松石道:“你确定你要假死脱身,舍得大京的一切?包括你的亲人、地位以及不愁生计的富贵?”
她当初允许谢松石一同北上,也是动了从谢松石下手拉拢谢老侯爷的心思。眼下松石不愿意留在大京,或许得换种方法与谢老侯爷交好。沈谛的目光落在了李缘缘的身上。
谢松石沉默了片刻后道:“我自幼就被要求好学上进,做兰陵院首榜,可我实在是不喜欢。我不喜欢人多,不喜欢吵闹,不喜欢争抢,不喜欢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这大京中我尤其不喜欢的是太和殿,太和殿中我尤其不喜欢……我祖父,我不愿意做官。将军,你喜欢权势就得体谅有些人看见官帽子就头疼。”
“谁说我喜欢权势?”
“我也曾以为将军假死是想放了权,于是您去了南淮。可也是您去了南淮,南淮成了您掌中之物。您怎么不可能喜欢权势?不然将军说说您为何要去南淮?”
沈谛在谢松石坦然的目光中沉默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放权,哪怕她失忆了,哪怕她当时以为自己被架空了权力,去南淮就是赌一把,赌一个东山再起。
她为何去南淮?因为南淮是大京的粮仓。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沈谛默念出声。
“何意?”
“意思是你爹种什么田决定你娘买什么菜。算了,只不过是——你说的对。我去南淮的确全是私欲。”
“对啊,将军,我不愿意做官这就是我的私欲!”
沈谛明白了,这是个铁了心的叛逆期少年。
“好,我现在让暗卫护送你离京。做事何必这么极端呢?动不得要死要活的。离开之前写一封信,给家里留个念想。”
谢松石拈不动笔,写完一行字已是一身的汗。
——孩儿不孝,心无远志,居庙堂不如云游四方。
沈谛唤出暗卫,风吹过蜡烛,西府海棠跪下接令。
“云杉呢?”
“还在生气呢。”
“那就海棠你去吧,去府中领足了银子,带着松石四处去游玩些,全当是你休息了。”
“主子身边不能无医者,海棠不去。”
“玩也不去?好吃的不去?如今大局已定,我会在京中修养数月,云杉等人也让他们休息休息,你此去若是安顿好了谢小侯爷再想回来随时可以。去吧。”
“好吧。”海棠看了眼床上的少年,起身去扶。
谢松石自己挣扎着起身,“姑娘,我自己来就行。”还没说完,被人一扯胳膊背在身上。
“喊大姐,我年岁比将军都大呢。”
海棠背着个人利落地翻窗出去,借着月色潜行离开谢府。
李缘缘丝毫没有夫君离开的自觉,她盯着屋顶看了又看问到:“方才那姑娘躲在哪里?”
“不知,幼时我同他们捉迷藏,从未找到过一个。”
话音断绝,屋内倏忽又沉寂下去。
“谢公子走了,我又该如何?”李缘缘的一双眼疲惫无光。
“你?”沈谛的笑就藏在喉咙口,“你有喜了。”
……
“什么?谁有喜了!”
“是松石的笔迹,这小子走了?去哪里了!”
“小点声,缘缘还昏睡着!不要惊动她了。”
“想来是去年两人北上时成的事,到底年轻不知事啊!”
“这兔崽子!这么大的事居然……居然!没有半点担当,哪里像个男人!”
谢府众人看过谢松石留下的信,知道他安然无恙,又得知李缘缘有身孕后,话风霎时转变。谢松石的地位一落千丈,谢老侯爷更是暴跳如雷,偏偏不敢大声,好笑中又有一丝心酸。
沈谛悄然离去,她的目的已然达成。
她借李缘缘有喜助李谢两家联姻,此举既保李缘缘安全又使众人一时不再追究谢松石,两全其美。更深层来说无论是谢家还是李家,眼下都有了把柄在她手中。
她帮谢松石逃离,却也掌握了他的踪迹,以此掌控谢家。至于李缘缘,一个刚过门丈夫就逃跑的新妇和怀有嫡长重孙的孙夫人,谁的日子更好过不言而喻。她选了后者的舒服日子,也自然而然地将把柄交到了沈谛的手上。
若说诡计多端,她和申玉颓不分伯仲。若论算计人心,心狠手辣,她或许更胜一筹。
离开时,沈谛路过仍跪在门外的靖华英,谢全一同跪下,两人挨得极近。
沈谛心塞了一下,道:“抬起脸来。”
靖华英抬头。
“不是你,是你谢全。”
谢全恍然抬头,“将军,我……”
沈谛细细扫了他的眉眼。
“桃花眼厚唇粗眉,多情不忠之相。”沈谛意有所指,“日后你若是动了其余的杂心,我一定剖了你心肝下酒。”
靖华英和谢全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将军是不是同意我们俩了?”靖华英试探着问。
“不是,是骂我丑。”谢全叹了口气。
靖华英连忙捧过他的脸,“叹什么气啊,你有我这样一个美人还不够吗?”
“你……”谢全没忍住笑,“我真是够了。”
沈谛正要离开侯府,被来人喊住。谢老侯爷亲自追了出来。
“将军,还请书房一坐。”
“老侯爷,你我之间就不必那些繁文缛节了,就在这里说吧。”
谢老侯爷迟疑了下,见沈谛坦坦荡荡,探口气松开紧皱的眉头。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得了伤寒不能亲朝,闭门养病,只留皇后娘娘在佛堂陪着,可是真的?”
沈谛笑:“这宫中传来的消息还能有假?”
“那陛下亲令让大将军你代理朝政的事也是真的了?”
“是沈某三生有幸。”
沈谛的话刚说完,谢老侯爷眼中陡然冒出精亮的光来,他拍掌大笑。
“好啊!好啊!终于……终于是死了!”
“谁死了?”沈谛故作不解。
谢老侯爷拍了下她的肩,露出顽童般的笑。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繁文缛节!”他挺着脊梁大笑,末了又嘱咐一句。
“沈大将军,你是将才!以后我小孙松石在你麾下做事我放心!我孙儿脾气倔,你莫看他年纪小,该打该骂绝对不要手软。另外我儿谢分辉随青云副将赶赴边关久无书信,想来还是生我的气,将军若是能劝劝他便帮我说上两句,哪还有儿子和老子怄气怄成仇家的?”
谢老侯爷膝下两儿,大儿名叫谢分辉,是谢松石的爹。二儿子名叫谢共影,久经沙场还未有子嗣,虽位在沈谛之下,但也是个英姿飒爽的人才,随了他爹。
可听谢老侯爷分明是话里有话,莫不是来当沈竹骨的说客?
“好了,老身就不多废话了,将军走好!”谢老侯爷大笑离开。
沈谛恍惚又看见了多年前领着她上战场的那位谢侯爷,八面威风、洒脱犹如神仙下凡。
沈老丞相辞官后,终日闭门谢客,自个把自个关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吃饭都是人送进去。倒是连累沈夫人,既要照顾自家身心受损的丈夫,又要操心沈昭通的婚事,忙来忙去整日也歇不下脚。
沈昭通被下了禁足,直到大婚前夕连房门都不准出。沈谛偶尔去看过他一眼,有吃有喝玩的不亦乐乎,依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模样。
倒是沈谛自己近来实在是被三皇子缠得不胜其烦,每日迫不得已一大清早就从后门溜出了府。但今日,沈夫人非要拉着沈谛去赴宴错过了时机,三皇子已经守在了府门。
沈谛叹气:“娘,那都是你的朋友,我实在不想去。”
“去的,怎能不去!”
“你们说说笑笑,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去。”
“娘近些好一场累,好不容易今日歇歇,荣华莫要扫娘的兴。”
“不去就是不去。”
沈夫人见沈谛实在不愿意,脸上的笑缓缓落下。她叹了口气唤来丫鬟,些许落寞道:“给我把珠钗卸了吧,今日就不去了。”
沈谛不解道:“作甚?你自己去啊,正好歇歇。”
沈夫人摸了摸沈谛的脸庞,“傻孩子。今日打马球,娘若是自己去赴宴,还不知道要被那群妇人笑成什么样呢?”
“娘,你又不是不会骑马?祖父和我说过你可是皋城最会骑马的姑娘。”
“那是以前了。”沈夫人擦去嘴上的口脂,露出些许老态的苍白,“你爹不喜我骑马,自我嫁进沈氏就再没碰过,如今年岁大了连上马都要人扶着。”
沈夫人还不是沈夫人的时候,她林娇寅也是大京最热烈的一抹红霞。她喜骑枣红大马,一身朱红戎装,眉目如画,在马球场上出尽了风头。
可是嫁给沈竹骨后,这迂腐的老派学究自己被烈马踢过一脚,就连自家夫人最爱的打马球都贬得一无是处。
“他倒是可笑。”
“哎怎么能这么说你爹?你爹也是人,自然也有怕的,他是为我好。”
“是是是我说错了,你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夫人倒也不恼,和和气气地说:“要不然怎么能一起过了四十多年呢?”她温温柔柔地拍了拍沈谛的手,“你去玩吧,想来你那群小友也等你很久了。”
沈谛也不多留恋,道了一句:“你去问问爹,说不定人家今日也愿意陪你一起去呢?”
“知晓了!知晓了!”
沈谛回了房间,扒了半天的衣橱。一旁的丫鬟几乎被抱着的衣服淹没,忙不迭伸长脖子问道:“公子!您找什么?奴婢来帮您找吧!”
“找到了。”
沈谛举起一件蓝白相间的衣裳,背后分明绣着兰陵院的院徽,是一只遗世独立的丹顶鹤。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崭新的。”
“那当然了,是老爷吩咐这件衣服一定要给公子保管好!说将来公子拿出来看看也是好的!”
沈谛手上动作一顿,笑里不无讽刺。
“倒是他有心了。”
正晌午时,沈谛凭借这身院服顺利溜进了兰陵院,一路逆着散学的人流登上了兰陵院唯一的一座钟楼,钟楼上陆陆续续探出脑袋。楼上早已席地摆好了饭菜美酒。
“就等你将军!”
“将军快来!”
靖华英老远就开始招手,谢全亦是含着笑,手里还举着串不知被谁啃了两口的糖葫芦。蒲妖悠闲地坐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晃荡着半空中,见沈谛来还往前探了探。一旁的沈常在板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手上却拽住了蒲妖的大半衣角。
再往后,是沈谛的暗卫们。海棠不在,杜仲被派去了皋城。今日难得余下几位都没有穿那一身灰扑扑、不起眼的麻衣,反倒着了些鲜亮的颜色。
云杉靠着亭柱还在装模作样地擦剑,竹绿色的发带被风吹起遮了眼。小杏一身嫩黄的衣裙,乐呵呵地在菩提面前转着圈,菩提嘴里已然嚼上了新蒸的红枣糕,笑得眯眯眼。
“久等了,坐吧!这红枣糕可要趁热吃。”沈谛席地而坐,招呼众人,“我在兰陵院上学时,晌午不愿意回家,总和同窗在这钟楼歇个晌午。”
“你可从来叫上我!”蒲妖酸溜溜道。
“今日包的饺子不用蘸醋啦!”
微风和煦,轻轻撞向了铜钟。众人热热闹闹嘻嘻哈哈,连云杉都露出了笑意。酒足饭饱,日光暖暖的醉人。几乎是睡意蒙蔽了眼,众人席地躺倒好一顿睡。
沈谛在这难得的安宁中细细拆看着信件。每一封都是千山万水寄过来的,从南淮,从长白关,密密封好,沾点风雨的印记。
簪花小楷是长恨的字迹。信中说她的酒卖得很好,南来北往的客人尝了都不肯走。甚至还有些个酸臭酒鬼喝完酒非要在墙壁上题一首诗,为此大花楼专门还养了刮墙师傅。酿酒卖酒听天南地北的见闻,她过得潇洒极了。
她又说将军托她置地的事已办妥,宅子已经按照图纸开始建造,不出今年七月应当就能妥当。末了感叹那渔家小孙子真是个读书的料,现下已经会做诗,附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