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妖抬头看向龙辇之上,目光触到那个男人时恨意都掩饰不住,他咬着牙喊了声。
“靖华英!”
申瓯被御林军护卫在其中,那些刺客直奔沈谛而去,他倒落个悠闲。起先还想着让御林军救一救沈谛,免得死了就不好玩,后来转念一想,死了未必不好玩,索性喝起了小酒看乐子。
眼下起码两百精兵朝着他直奔而来,个个杀红了眼!迎敌的御林军片刻就溃泄,冲在最前面的那女人更是如同鬼魅一般,转瞬就举刀砍到了他面前。
“靖华英!将军说!停下!”
刀落在他的眼睫之上,毫厘之间滴落一滴血进了申瓯的眼。申瓯张大了嘴喊不出一点声音,呆滞地看着那刀缓缓举高。
靖华英半张脸都是别人的血,目光冰冷看申瓯仿若看具尸体。她出身道观,从小师父就教她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却从来没有什么皇帝大。
场上的杀戮静止,刺客斩杀得一干二净,满地残骸。
沈谛被蒲妖扶着站起来,她的声音细不可闻,太庙祭坛之上更是静得可怕。
“华英……我随陛下入宫。”
靖华英不可置信地看了沈谛一眼,而后猛地转身朝申瓯架起了刀——这该死的狗皇帝!
“靖华英!咳咳……这是军令!”
沈谛推开蒲妖欲要上前,却发现推不动。
她的话不光靖华英不敢信,蒲妖更是如此!
他怒不可遏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申瓯要你进去是做什么!你没看我的身体吗?你想变成那样!你不如方才死去断了气!”
骂着骂着他就红了眼,哀求道:“你别去……我求你了……别去。”
沈谛深深看了他一眼,艰难举步离开。
“走吧,陛下。”
局势瞬间转变,申瓯欣喜若狂。
“你看!是她自己要跟我入宫!是她自己要来的!”申瓯避开靖华英的刀,朝身边抬龙辇的太监道,“看见了没!是她自己要跟过来的!你们识人不清啊!她是个女人啊,只要是个女人谁不想着能进宫享福,谁还愿意千山万水劳苦奔波去打仗去!快!起驾回宫!”
“陛下,下来。”沈谛提起饕餮剑,“我今日受累,和您商议下,这辇也让我坐一坐。”
“放肆……你……”申瓯认出了她手中的饕餮剑,不敢再言语下了龙辇。坐龙辇又怎么样,进了皇宫不还是任他玩弄,到时候什么沈大将军,只有一个沈才人!不!沈宫女!下等宫女!
沈谛将饕餮剑放在地上,走向了龙辇。
“将军,不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拦住了沈谛,“陛下已不是当年的陛下了!沈将军不必再如此愚忠!”
“将军,吃过一次的亏还要再吃一次吗!他申瓯早就不是以前的皇帝了!”
“将军,万万不可独身进宫啊!邗朝江山不能没了将军!”
“将军,你怎可如此糊涂!当初朝奉山庄申瓯就要毒杀了您啊!”
“将军!停下来,不能去啊!”
“将军!您若是去了,我们今日就成了杀皇帝的乱臣贼子啊!”
一路无数人伸手,无数双手抓住沈谛的衣角又脱开。沈谛闭了闭眼,落坐在了龙辇之上,道了一声。
“走吧。”
回宫的匝道冗长且潮湿,青石细缝中悄然长着些许的青苔,宫人连脚步声都静谧,大气不敢出。
沈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的申瓯还没有被仙丹毒得神志不清,他英勇果敢,任人唯贤甚至还想亲征狄夷,眼看着就是一位名留青史的明君了。
时值中秋佳节,皇后娘娘在宫中办了场赏月宴,皇后娘娘的年纪比她娘还小些,宴会上让武将猜灯谜,让文臣比射箭,申瓯也纵着她去了。
或许是因为新奇,那一场宴会竟办得比往年任何一场都要精彩。即使过去多年,沈谛脑海中的那轮月,月下彩灯,灯外人影以及破空而去的箭矢声都鲜活如许,仿佛就在眼前。
她当时还不会饮酒,沈竹骨也不许她喝酒。宴会正是热闹时,她偷偷揣了壶酒塞进了怀里,溜出了宴会,在御花园的一处花丛后面喝了干净。
她喝得面红耳赤,仰头看月亮,看见了灰白高墙上坐着个神色疲惫的男子。
“你是谁?”
男人微微驼着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谛喝多了酒,话多了一箩筐,噗噜噗噜不停往外冒。
“你很累吗?你不饿吗?你要喝酒吗?喂!上面不冷吗?你怎么不说话?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狗。”男人终于回了话,微微侧了侧身子露出怀里的一只油光水滑的小黑狗。
“给我玩玩。”
“不给。”
“不给我可要哭喽!我哭起来我祖父就会不高兴,我祖父不高兴我娘就不高兴,我娘不高兴我爹就跟着不高兴,我爹不高兴皇帝也会跟着不高兴!你让我不高兴皇帝就会不高兴哦!”
男人垂下了眉眼思考了很久,久到沈谛快没了耐性,才听见他极其认真地问了一句:“皇帝为什么会不高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皇帝!”沈谛不耐烦地甩头。
男人似乎是被她逗乐了,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接好了。”
沈谛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劈头盖脸而来,软乎乎又温热的触感反倒让沈谛不知所措。
沈谛捧着狗好半天,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玩了。”
“为什么?不才拿到手,这般喜新厌旧?”男人从高墙上跳下来,接过了沈谛手里的小黑狗。
“我手冷,怕冻着它。”
男人看了看狗,小黑狗在男人怀里拱了几下,哼哼唧唧地埋头睡着了。他又摸了摸沈谛的头,道:“好孩子。”
“小狗有名字吗?”
“在我这儿它没有。”
“为什么?”
“因为它活得太短了。看着它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从老再到死,如果起了名字一想起来就会难过。”
那夜的月亮很高很远,月光明朗,天地间一片清辉。
沈谛记得后来两人絮絮叨叨许久,都在胡说八道。她说西街的糖葫芦很好吃,他说西南的大旱要拨银;她说娘亲做的棉花枕头香香,他说柱州还得开荒;她说她觉得五皇子长得俊俏可口,他说得给皇后娘娘削根竹鞭;她说她要快快长大然后天高路远看尽好风景,他饮了口酒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眼下的申瓯是昏庸,但那时的他确确实实是个好君主。他勤政忧民,心存天下,唯独在男女情事上拥有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信念,错就错在这里,她沈谛是个女人,是个并不生长于封建时代的女人。
宫门口亮了一盏灯,晚霞还没下,这灯点起黯淡得有些令人发笑。
沈谛坐龙辇上休憩良久,举手挥停了队伍。
“陛下,下来走走吧。自从八年前,你我再未独处谈过话了。”
沈谛先下了龙辇,孑然一身站立道边,身上的红衣飒飒作风响。后方辇车上的那人浸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如同朽木雕成的木偶。沈谛微微仰头看去,仿佛又是多年前的中秋夜。
“你要杀我了吗?”申瓯从辇车被扶下来,脸色已然惨白。
沈谛摇了摇头,示意龙辇上的饕餮剑,道:“公主殿下那三刀刺得深,我又多年征战内伤不断,现下拿不动刀了。走吧,陛下,和我聊一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申瓯仍是不敢相信,慢慢出了辇车,迟疑地走来。沈谛细细看了看这位邗朝的真龙天子,发现他身形矮了许多,明皇的冠冕下冒出一鬃鬃花白的发,眼角眉梢都是老气的皱纹。
“陛下,你现在还怕别人说你老了吗?”
申瓯许是没想到沈谛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他昏花的视线落在沈谛的眼中,那里是一览无余的怜悯。怜悯?居然敢怜悯皇帝?他可是皇帝!
“啪!”
众人惊惧,万籁死寂。
沈谛摸了摸脸,被扇了巴掌的左颊滚烫发热,十分平静地说:“你果然还在怕。”
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申瓯道:“你果然是疯了。”
“你疯了!你才疯了!来人给我杀了她!”没人理会申瓯。
“走吧。”沈谛抬脚往前去。她也不劝,过了一会儿,身后想起了重重的脚步声。申瓯服食了太多的丹药,已经胖得走不动路了,不一会儿就喘得咳嗽。
“陛下,你养的那只黑狗呢?”沈谛慢下了脚步。
“凭什么告诉你!”
“皇后娘娘还是不愿意见你吗?”
“……”
“也难怪,谁叫你亲手杀了二皇子。二皇子小名爱爱,是皇后娘娘起的名,应当是珍而贵之的孩子。你杀了二皇子,她恨你才是应该的。”沈谛看了一眼龙辇上的饕餮剑。
“不过是一个儿子,死不足惜!朕还有三皇子、四皇子!甚至还有有枝!”
沈谛仿若未闻,道:“不过皇后娘娘应当是爱惨了您,不然依照她那柔弱的脾气,早就自刎去找二皇子了了。”
申瓯愣了,继而脸上的肉抽搐几下,恶里恶气地骂道:“一个女人罢了,整日就知道吃斋念佛,呵替朕减轻罪孽……朕是皇帝!朕是皇帝!阎王爷都得敬我三分!”
“那她也死不足惜喽?”
“……当然……”
沈谛点了点头,又问:“那三皇子的生母薄四月皇贵妃呢?你要炼长生不老药,她就为你搜寻天材地宝,甚至自家未出阁的侄女都能给推进炼丹炉里,只为了陛下开怀。皇贵妃应当是最合陛下心意的了?”
申瓯眯着眼睛想了一番,才记起来沈谛说的是谁,不屑道:“不过是个耍着玩的狗罢了。”
“那高福呢?陛下的贴身大太监总管。还有蒲国师,助陛下长生不老的国师大人?”
申瓯似是不耐烦,道:“你问这些作甚么!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想杀便杀了!”
“是啊,想杀便杀了。若我三十万大军在城外,这城内什么皇贵妃,什么盘根交错的世家豪族想杀便杀了。可惜了,我现在孤身一人。”
沈谛忽地转身,吓了申瓯一跳。
申瓯的脑子已不似常人,但他依然清楚沈谛此刻狼狈不堪,不代表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杀了许多人,不差他一个。
“你做什么!”申瓯色厉内荏地干嚎。
两人边走边说,居然也走尽了匝道,离宫内门不过一步之遥。
沈谛手搭在门环上,一旁的宫灯映得她眉眼明明灭灭,她说:“我只是想问问——做皇帝真的会不高兴吗?”
申瓯回答不出来。
“忘了,你不是他。”沈谛舒出一口气,“若是不高兴,那就再不高兴点吧。”
朱红宫门缓缓开启,申瓯第一眼看见了执剑的皇后,怔愣喊了声。
“歌婉……”
沈谛走过这截匝道越发感觉到吃力,她依靠着宫门道了句。
“沈谛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轻轻点了个头,她看起来也老了许多,早先年明亮的双眼此刻无神无光,一手提着剑,一手捻着佛珠,一身丧子之后再也褪不去的素服。
“娘娘的眼?”
“哭瞎了。”
她温温柔柔地朝沈谛笑了,如同山中清溪里一束飘摇的白芦花,叹道:“沈谛,我还有一事未完,恐死后无脸见旧友,请你帮我代为传一句话。告诉不悟那孩子——”
沈谛想起皇后娘娘和灵僭长公主是闺中密友,而灵僭长公主正是蒲不悟的娘,那位勾引了国师大人,被亲兄长厌弃,最终难产而死的人。
“能不能用我的命还债?”
沈谛抬眼:“还什么债?”
皇后不说话只是苦笑。沈谛霎时明白了,她不可抑制地往前冲了两步,问道:“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蒲不悟是灵僭长公主的孩子,你知道申瓯是如何侮辱蒲不悟的,你就这般坐视不理?见死不救?”
“我都知道。”皇后空洞的眼流出两行泪,哀哀地吐出一句,“但那是我的丈夫,是邗朝的君主!我无能为力!”
“你!那可是你们的亲外甥啊!”沈谛结舌。
皇后哀哀地看来:“他连我的玉裁都能下得去手,你说呢?”
“但是,孩子你真的没猜到吗?”
皇后缓缓开口,说出了沈谛回京听见的最刺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