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骨不动声色。
这人嗓音墨色从未听过,但狗随主人,主人什么脾性狗便怎么叫。他女儿在大京中的仇人无非分为两类,恐她谋反欲杀之的和恐她报仇欲杀之的。而这两类中能有本事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恰恰只有两个人最符合。
三皇子虽怯弱但母族薄氏强大,薄氏为人处世横行霸道,动起手脚来声势浩大干净利落绝不废话,更何况薄贵妃绝不是此等鲁莽心急之人,这条狗不是广氏所养。独剩下四皇子自幼便心思叵测、性子狠毒,放火派刺客这种阴招应当是他了。
“你家主子已经闯出塌天大祸,定不会再杀了我。”
“我家主子吩咐若是丞相大人说出沈谛所在,就能活。”
“若是不说呢?”
“呵,那便是不识好歹!”身后的刺客冷笑。
沈竹骨似乎感觉不到脖颈间锋利的刀,他身姿笔直地坐在太师椅上道:“你家主子定是嘱咐过你,若是能杀了我儿就连我一并杀了,若是杀不得我儿非但不能伤我,还切忌暴露自己身份。”
身后的呼吸粗重了片刻,沈竹骨便知道自己猜中了。若杀了沈谛便一并除了他,免得沈氏成为他登基的阻碍。若杀不得沈谛,就千万不能暴露自己身份,更杀不得他沈竹骨,否则子为父报仇,更是有了“谋反”的正当理由。
沈竹骨端起茶盏酌了一口,浑身舒畅。他脖颈的刀似被他说中,半点不敢挨着他。
“诸位!尽管在府中翻找,若是能找到我儿便是你们祖坟积德!但沈某劝一句,你们现下最应当的是去看看自家祖坟还有没有留新地。敢动我沈氏,莫说我儿饶得过你们,就是你们那小主子也饶不过你们。”
他抬头看了看东方,那里泛出了一丝白。
“天亮了……便是告诉你们也无妨了,我儿沈谛——已从黄泉路上杀回来了,此时正在万阶之上的武昌山太庙!告诉你们的主子,等死吧!”
世人皆知道沈大丞相儒雅温和,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沈竹骨是杀性极重的人。荣华年轻容易心软,但他不会,什么温文尔雅都是装出来的,若是能放低姿态骗敌人放下戒备,何乐不为呢!他老了,心也狠了。在他看来,脸上带笑和手上沾血都是美事。
“走!”身后的刺客咬牙切齿道。
片刻之后,大堂里只余下沈竹骨一人。
“跑不了的,都得死。”
国师府的动静就更加小了,那些刺客还没进去半刻钟就被抛出了院墙,个个烂了半截。
暗室的青铜大鼎前盘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月光穿过暗室的天窗落在青铜鼎上发出淡淡的青绿色,映得半张脸如同恶鬼。
“怎么敢的啊?这些老鼠!”
妖艳白皙的脸上呈现出扭曲可怖的神色,蒲妖捧着一件金丝大红嫁衣,细细摩挲着上面被刺客割破的小口,面色阴鸷。
“就该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
话音刚落,一滴血水从天窗落在他的鼻尖,像是重重一声钟响,蒲妖脸上扭曲的肌肉逐渐放下,趋于平静,转眼间整个人卸去了一身戾气。
“不至于那般。”他嗓音平静下来。
蒲不悟从一旁捻起一根金丝,细细地穿针引线,密密地缝补,姿态前倾近乎虔诚。他成了一只纺织娘,不做人的思考。
这件嫁衣不似坊间平常的嫁衣,反而像是……龙袍。大红的底色上游动着一条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眼中光芒似乎要活过来。
蒲不悟轻轻咬断了线头,他捧着嫁衣用脸庞摩挲,喟叹道:“好一件漂亮的衣裳啊。”在他眼中,这不是嫁衣,不是龙袍,只是世间最漂亮的一件衣袍,每一处针脚都是他全然真切的心意。
他祝愿穿上这件衣服的那位贵人,能做世间最美最美的新娘子,同爱人白头偕老,儿孙绕膝,长命百岁。又能做世间最高最高的人,万事顺遂,千岁如意。
那这样的人,看不看得见他也无所谓了!可是他……还是觉得难过!他实在是配不上那么好的人!他肮脏啊!
“沈谛啊……”
跪坐的人紧紧抱着嫁衣,埋头啜泣。忽地脊背一僵,片刻后慢慢直起了腰。明明脸上挂着泪珠,神情却冷得可怕。
“别哭了!府里府外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冰冷的脸又转变成了哀哀的神情,嘴里说着反驳的话。
“你是我,我是你,你杀的不就是我杀的。”
一张脸时而哀戚怨怼,时而冷漠厌烦,如同身体里的两个鬼正在叫嚣对峙。
“我杀人是为了谁?是谁把我放出来的!是你自己的!是你自己不敢面对肮脏的自己,所以让我来替你承受,你才是最自私的人!”
“我说过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喜怒哀乐我都能感受到。你如此极端,实属造孽。”
“造孽?你造的孽还少吗?这具身体第一次杀人放火的是你!是你烧死了公主府二十八条人命,呵如今还多了三条!整整三十一条人命全部化作恶鬼!你若死后,必下地狱!”
“……你、你我同为一体……你竟怨恨我到如此地步?”
蒲不悟脸上的泪痕未干,呈现出一种惊痛的迷茫之色。那惊痛并未持续多久,眉毛便狠狠皱起,嘴角挑起一抹深深讽笑。
“我当然恨啊。是你把我这只鬼放出来的!是你让我清醒地去承受那些恶意!肮脏!你是如此自私、苟且不堪的人!”
粗重的呼吸声在暗室中回响,又渐渐平息下来,室内趋于一种死一样的平静。这一刻,无论占据身体的是蒲不悟还是蒲妖,他们都认识到了身体里只能留下一只鬼。否则昔年公主府的那场大火终究会烧死他们。
蒲不悟到现在还记得那火油刺鼻的味儿,是那么的充满希望又绝望。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一日一日积攒起来的零碎银两换了火油,不多刚好是他能拎得动的一桶。
他一想到能让公主府那群禽兽死在火里,连白日里申有枝在他身上抽出来的鞭子印都火热起来。白日里也不再计较申有枝那两面派的作风,她一贯如此,在沈谛面前装得比谁的正派,在沈谛之外跋扈放肆无理残酷!
趁着夜色浓厚,他提着火油钻狗洞进了公主府。他最先去的申有枝的房间,他等着守夜的丫鬟都打起了哈欠沿着院外木制的地板细细撒了一层火油。
那一夜的天是如此的干燥,火油撒上去都能听见木头呲呲的声音。他在这细微的声音中冒了一后背的汗,好在无人发现。
后来他又去了厨房、书房和库房,一桶火油很快就见了底。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把装火油的通掰开,浸透了火油的木板沿途一路丢上……而后就是一把大火的事。
公主府的守卫和申有枝一样过惯了好日子,居然没发现他!蒲不悟几乎都掩不住嘴角癫狂的笑意。
他空着手钻出了公主府,一路逍遥地往城中高处去,他要亲眼看着申有枝死在火海里。
“你在这里作甚么?”
他的耳神嗡鸣,看见了年少时的沈谛。
沈谛一身火红的戎装,才从军校场回来,她嘴角带着温煦的笑意。
“我到从来没见过你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高兴的事?”
蒲不悟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回复沈谛的是他身后不远处陡然窜起天高的火舌,红通通一片映亮了整片夜空。
他看见沈谛的笑意在这火光中落下。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指尖沾染了还未擦去的火油。她的目光慢慢了暗了下去。
蒲不悟半张着嘴还是说不出话。他只能听见自己一颗心慢慢沉到底,像是一颗石头“扑通”砸进水塘,这是他忽然觉得脸笑得都僵了。
于是他慢慢收起了笑,成了以往那个木着脸的蒲不悟。
“为什么?”她问。
蒲不悟听到这一句反倒笑了出来,他感觉嘴中酸涩,笑起来都停滞。
“你说为什么?”
沈谛目光一闪。
“不准你救她。”蒲不悟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得这么大胆子!
沈谛只道:“我帮过你,我也会帮她。”
“我与她都是一样的?”蒲不悟疑惑,申有枝对沈谛那么好,言听计从的,居然和他排在一个位置?蒲不悟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都一样是人命。”
“你这话可真残忍!”
沈谛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朝着公主府冲去。
蒲不悟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笑得前仰后合。他笑申有枝自作多情,最终不过落得和他一样的地位。他笑沈谛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原来心中看万物如刍狗,薄情寡性!他笑自己所恨所惦记的都是一滩死水!俗物!俗不可耐!
直到今日,蒲不悟都觉得沈谛厌恶他是从那一夜开始的。后来她不愿意带他北上参军也是因为此事,他在她心中已经是个坏东西了!
可是,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夜她一声红衣,美的像是他亲手放得火。
祭祀大典如期举行。天是极好的晴天,大片大片的阳光洒下,武昌山万座台阶挤挤攘攘沾满了人。
百姓眯着眼向上望去,人群中弥漫着各种味道:有烧柴的烟熏味,煮饭切菜的香味,汗水湿了又干的馊味,有昂贵的脂粉香料味,甲胄沾了露水的铁腥味,马匹的甘草料味。这些味道往上汇集,被剧烈燃烧的檀香压下,山顶之上的风不算小,也吹不灭那青铜大鼎里的高香。
蒲不悟站立在圆台之下,凝视着正中央那硕大厚重无比的金丝楠木棺材,棺材无盖但深度足足能装下五个人,漆黑的内里只模模糊糊看见放了个乌黑的圆物。大棺材表面熔铸了一层极厚金子,别人不知道但他了解那层厚金几乎掏空了一半国库。如此大的派头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荣华富贵!
不光他在看,满座朝臣也在看,沈竹骨在看,申有枝在看,申瓯更是收了疯癫,露出几分好久不见的前日威严来。靖华英提剑率军围住了祭台,整座山她藏了两千精兵以防变故。
天色到了,蒲不悟踏上祭台。有人跟随着他一动。
靖华英看似无意地一步,实则却让蒲不悟看清了她的眼,眼里全是森然的威胁,学足了七成的沈谛。
“国师大人,今日有劳了!”
蒲不悟瞧见她手中暗暗抽开半指的剑。他收回目光,继续上前靠近棺材。每走一步,天光就暗了一些。等到他走完九座台阶,天地间已落了小雨。
申有枝站在高台半截台阶下,神情肃穆。他与她之间居然也有为同一人效力的一天。
他与申有枝擦肩而过,轻声问道:“她在棺材里吗?”
申有枝指间转动的佛珠不停,闭眼回道:“不在。等雨下的足够大,她会在众人注视下从雨里走来。”
明明曾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此刻却像话家常的老友平静温和。
蒲不悟:“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该知道些什么?是你火烧我公主府还是你被我父皇豢养?”申有枝睁开眼看向蒲不悟,一滴雨挂在她的眼睫,“看你的脸色……呵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沈谛是女儿身。”
“你知道她是女儿身却依旧对她有意?”
“她也知道你是怪物不也仍然信你?”
蒲不悟在申有枝的反问中知晓了答案,他默然一笑道:“沈谛有什么好的,值得我们两在这针锋相对,吃醋拈味?”
申有枝也放下了念佛号的手,道:“好不好你心知肚明……今日,我们得助她!”
号角声响彻云霄,天高白幡在狂风中舞起,闪电雷鸣,暴雨倾盆,蒲不悟举手抬足跳起了祈雨的舞。
这雨越来越凶,如同天破了个口子,顺着山顶倾泻而下。人睁不开眼,呼气吸气都不顺,背上更是按了一只无形的手压得人双膝发软,雨水裹走了浑身的热意,冷得人发麻。
这是沈谛第二次看见蒲不悟跳祈雨舞。
她遥遥的,撑着把好伞看过去,仿佛在祭台上看见了一只折翅的火凤凰,坠落又挣扎向上,不甘地燃烧啊燃烧。每一个动作都充斥着巨大的力量,酣畅淋漓地抗争!滴水的发尾甩出一串串雨滴,湿透的大红衣衫褪去后大幅度起伏的胸膛,微微颤抖的指尖朝天伸出去,美得让人忍不住摧毁又敬畏。
全然不似他第一次跳给沈谛看时,此时是一只燃烧凤凰,彼时是一只垂死麻雀,他到是惯会利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