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气得胸口疼,恨不得再给沈昭通来一巴掌。
“我亲自教你圣贤道理,就教出你现在这幅不知礼数不懂事理的猪脑子吗!你阿姊是在外游玩吗?”她一把掀起沈昭通的耳朵,拎着他趴在沈谛面前。
“你看看你阿姊的手!你看看你阿姊的指甲!十个指甲脱了七个,满手的疤满手的冻疮,你再瞧瞧你自己,细皮嫩肉,你以为是谁在外面撑着沈氏!是谁养的你!”
沈昭通的眼离沈谛的手一厘近,他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没有一丝肉,指腹是厚厚的茧,半点没有女子手的模样,比菜市卖肉的屠夫还要糙上三分。他视线上移,看见原本是指甲盖的地方坑坑洼洼冒着血色,新冒出的指甲只浅浅冒了一半!这双手……好丑好可怜!
阿姊……阿姊……
沈昭通“哗”地就流了满脸的泪,即便这般他还是嘴硬,犟着脾气抽噎反驳道:“不是她自己选的嘛!她自己想要当这个将军!若不是她想当将军,或许现在我才是沈大将军!”
沈谛眉心微微一跳——什么叫她自己选的?沈昭通这话什么意思?原着中写着沈谛是被逼着女扮男装上了战场,到了她这儿反倒是自己选的了?当时狄夷军事胜过邗朝,邗朝战事节节败退,若是人能选择,谁会想上战场送死?
“富贵,别赌气。”沈竹骨叹气,“咱家能出一个你阿姊已经是烧了高香了,断断是不可能再出一个你了。”
沈昭通一听这话就更加委屈了。
“是!在你们眼里我永远不如阿姊,我在家吃饭都不让吃饱,阿姊一回来就是大鱼大肉,我还被关在门外喝西北风!你们把阿姊当手心宝,你问问她沈谛还认你们当爹娘吗?她沈谛不是一跪二叩首自愿被逐出家门了吗!家里族谱上都没她的名字了!你们听见她喊一声爹娘了吗?”
沈谛又是皱了一下眉。
逐出家门?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听来听去眼前这活宝似乎一直都在抱怨自己今晚被关在门外还饿肚子的事。眼见着沈昭通又要因为那张嘴被爹娘双打,沈谛终于开口:
“我记得厨房今日还做了酥酪,煮了糖水,怎么还不上?”
沈昭通又哭又闹半天,结果主角只惦记着酥酪糖水,气得他又张开了嘴,今日定要战个痛快!
“我记得富贵你不是最喜欢吃酥酪嘛。”沈谛轻飘飘一句。
沈昭通张开的嘴止住,吭吭唧唧半天闭了嘴。算了,骂了这么半天又饿了,倒也没那么喜欢吃酥酪,糖水倒是能试试。
沈·给台阶不下等会就下不来了·昭通颐指气使道:“还不快点上点心,刚刚都没吃饱!”
沈夫人吵得耳朵都疼了,见沈昭通不闹了,连忙招呼着上点心。下人们鱼贯而入,习以为常地收拾起了光盘子,又端上了十来盘各色各样的点心。
沈谛尝了尝糖水,半碗还没吃完,沈昭通那边又盛了两碗,已经吃得不自觉露了笑脸。
“不能再吃了。”沈夫人警告道,“晚间积食。”
“娘什么时候见过我积食?”沈昭通面前的点心已经空了。
沈夫人叹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了。看着也不胖,怎么长了个没有底的胃。”
沈谛牙齿从南淮起就隐隐发疼还没好彻底,这糖水太甜,激得牙更疼了。她搁下勺子,看了看外间的天色。经过今晚这一闹,她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蒲妖,迫切地想要记起丢失的记忆。
“我需得出去寻一朋友……”
“今夜可回来?”
“爹送你去!”
沈夫人和沈丞相异口同声,沈昭通从点心盘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扯过了沈谛剩下的半碗糖水。
“丞相大人送我到府门就行,今夜不一定回来,不需要等了。”
“哦好,好。”沈夫人站起身又慢慢坐下,似乎又想起什么猛地起身,“夜里凉,我给你备个暖手炉,来个人去把马车备好。”
“不用。”沈谛立刻拒绝,“万事不宜声张。”
沈夫人像是被刺了一下,愣着愣着勉强地笑了下道:“那荣华你小心的。”
沈谛略一点头除了房门,沈竹骨跟着送沈谛出门。不久后沈昭通也放下了碗。
“娘……”他唤了一声,“别哭了。”
“你阿姊是真的受苦了。”
“你以前不还骂她没良心吗?”
“娘那是气的,还有你!还吃?你才是小没良心的!”
出府路过花园,沈竹骨提醒沈谛注意脚下。沈谛打着灯笼,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还未出花园,沈谛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可是脚崴了?”沈竹骨急道。
“不是,只是心有一问想请教丞相大人。”
沈竹骨每一次听见沈谛称他丞相大人都觉得万分刺耳,低低道:“不能……叫我一声爹爹吗?”
风掠过花园,吹动干枯的花草,灯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最终陷入一片黑暗。沉寂中——
“……爹。”
沈竹骨猛地抬头。沈谛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喊过那一声。
“沈大人,恕沈谛妄言,您有没有想过……有一日让沈昭通替代沈谛成为沈大将军?”
沈竹骨愣住了。让富贵替代荣华……是替她的军功还是替她死?
“你是想让富贵替你……”他细细探查沈谛的神情,却看不见半点回应,反倒看见了一丝半点不掩饰的猜忌。于是沈竹骨的心中涌出来无边无际的悲哀。
他明白了。他与他小女之间不再是无间的亲情。
沈谛收敛目光。她许是被沈家一时的温情冲昏了头脑,哪里有女儿这样问父亲的?她就差直白地问沈竹骨是不是你也在害死她的毒酒上出了一份力?是不是偏心自己的儿子想让他替姐成将军?此行此举,实在愚蠢。
“是我唐突了。”沈谛道歉。
今夜的最后一丝月光都消弭,两人看不见彼此的神色。
沈竹骨一开口反倒呛咳了起来,半晌才堪堪平静了气息,几不可闻道:“从未……孩子……从未。你是你,富贵是富贵,富贵没那么大的本事。富贵,我只希望他过得平安健康就好,别无他求。”
沈谛点了点头。
是啊,只求富贵小儿平安健康,所以推了沈谛上战场争荣华!她沈谛的生死不若沈昭通的平安。也算是说的通了。
“如此便好。”
沈谛重新点亮了灯笼,火光一时出现。她将灯笼递给了沈竹骨,道:“就送到这儿吧。”她不去深究沈竹骨话中的真假,只不过那平安健康四个字还是格外刺耳。
沈竹骨似乎是一瞬间老的,他接过灯笼跟在沈谛身后,一路固执地送到了丞相府门外。看着沈谛带上帷帽,走入了浓浓夜色中,一次都没回头。
他忽地想起沈谛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他上朝,她都会从床上爬起来,无论春夏秋冬,下雨下雪,小小个丫头就站在大门口朝他摇摇手,说——
“爹爹,早点回来啊!荣华等你吃饭饭!”
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白日里朝堂风光无限的沈大丞相立于门后角落偷偷擦了擦止不住的泪。
沈谛夜行至国师府,府门大开,灯火通明,进进出出都是人。沈谛在其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高福。正是驯良山前要沈谛卸甲弃剑的高公公,他现下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风头正盛!
可是如今夜深了他到国师府做什么?
“手脚麻利点!马上就宵禁了,宫门要关了!误了杂家回去伺候的时辰仔细你的皮!”高福趾高气昂,他逡巡了一番目光落到了门外的一个人影上。
这人影怎么这么熟悉啊?高福脱口而出:“诶你!就是你,你过来!”
沈谛停下脚步,本想绕过大门从后门进去,谁知这高福多管闲事,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都快宵禁了,你在这作甚!还戴着帷帽?”高福下手扯住了帷帽,正要使劲身后传来一声笑。
“高福……”
那笑很轻,轻得全是嘲讽。蒲妖赤着脚站在廊下,手指还掐着杯酒水,上前来一脚踹在了高福的背上,“都叫你早点滚了,还在我面前碍眼,想死不成?”
高福立刻就松了手,矮了身子连连道:“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不消一刻,国师府清净下来。
蒲妖靠在了沈谛肩上,领口散开露出大半雪白的肌肤。灯火摇曳中,沈谛看清了蒲妖身上密密麻麻的暧昧红痕,甚至还有绳索勒过的痕迹,青青紫紫。她眉毛一挑移开了目光,落在他雪白的发梢。
蒲妖像是没骨头一般,鼻尖都是沈谛身上独特的清香,他吸了口气喟叹道:“累死我了。”
沈谛推开他,随意道:“想不到国师大人才回京城就这般劳累,精力之充沛沈谛自愧不如。”
“你嫌弃我?”蒲妖歪着头站立,眼里闪过一丝恨意,见沈谛不回答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也嫌弃我!”
沈谛皱眉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可嫌弃的?你高兴了不就行了!”她原来的世界里,这项活动可是办得花样百出,学无止境,叹为观止。沈谛抬脚向里走去。
“走吧,今夜的犀角香点了吗?我又有许多事想记起来呢。”
然而蒲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不动。他急促喘息的胸膛一点点平静下来,他似乎是很伤心低低呢喃了一句:“那我不高兴怎么办?”
“什么?”沈谛回首。
“我说我不高兴!”
蒲妖发脾气地朝她吼,小孩子般在院子里跺脚撒泼。
“我不高兴!我不高兴!我、不、高、兴!”
沈谛头疼得厉害,无奈道:“那你说说你怎么样才能高兴?”
“给我杀了老皇帝!杀了他!你当皇帝我就高兴!快!”
他吼得这样大声,廊下的丫鬟奴仆都还在场,沈谛面色不妙斥道:“当着外人的面发什么疯?”
“他们听不见的。”蒲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他们这里都被我扎聋了。”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脖间和眼睛,“喉咙被我毒哑了,眼睛在夜里也看不见的!哈哈哈!他们都是人彘!”
国师府的院子间铺得是碎石子路,蒲妖此番又蹦又跳,脚已经被碎石子磨出了血迹,他却不闻不问。
“你说我发疯……其实你!你沈谛才是邗朝最大的疯子!连那炼丹求长生不老的狗屁老皇帝都不如你!他起码还知道害怕,知道不能把龌龊事摆在明面上!可是你——你沈谛都不知道什么叫怕!你要是如我一般不如意甚至会让天下百姓给你陪葬!”
沈谛太冷静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甚至取下帷帽将蒲妖的一字一句听得更清楚。
“你不是想知道我给你批过的命吗?我告诉你,你是——天煞孤星!你登高处、去八方,祭天地求鬼神都是孑然一身!就连死后下黄泉都是一个人!”
蒲妖骂得崩溃,自己一脚失足跪倒在地。
沈谛反倒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一个笑。这笑意蕴含的意味过于可怕,以致于庭院中跪着的那人只看了她一眼就换了芯子。
“大将军……”蒲不悟手脚冻得冰凉,他看着沈谛从廊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寒意从四肢冲进了心口,“将军!我不是……”
沈谛扯起了蒲不悟的头发,像是抓了一把落地的月光,她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道:“我知道你能听见……蒲妖!不要以为躲进去我就能放过你,日后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什么叫尊长、什么叫规矩以及什么叫——命!没人该批我的命!”
蒲不悟一听见沈谛说出蒲妖的名字时,就惨白了脸色。他与蒲妖不同,他在蒲妖出现时会陷入沉睡,而蒲妖则是清醒地存在于他脑海一角,平等地辱骂他看见的每一个人。
此时此刻,本该应付沈谛的那位却像个哑巴,在脑海里一字不说。这让他如何处理眼下的局面啊?
“蒲不悟。”沈谛淡然地扶起眼前脑瓜子转得嗡嗡响的人,“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告诉我,你和蒲妖出现的规律是什么?”
蒲不悟低着头不说话。
“你告诉我,我好早为你做打算。”沈谛扶起他走向寝院,“若是病,或许迟新意也能治一治。”
进了房间,蒲不悟的床上早已铺了极厚极厚的软被,沈谛扶着他躺下。大抵是腰臀上也有伤,蒲不悟牙根都咬响了,才勉强侧身躺下。
“你好好想想吧。”
沈谛见他没有要说的迹象,转身要进暗室。
“蒲妖说……犀角香在第三格的第二行柜子里。”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