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缘缘眼睛红得像兔子,鼻尖酸涩。
沈谛可不知道李缘缘想了这么多,她之所以同意歇息不过是因为提前知道了,他们所要寻找的杀阁就在前方的客栈里。
杀阁,原本是雇佣杀手组织,后来仇家太多被围剿覆灭,只留下了医馆一支。医馆里个个都是真人血肉里锻炼出来的,近几年收了不少有资质的徒弟,颇有些转型成功的意味。
李缘缘就是其中一位。
原中小客栈,时至傍晚,皓月冷千山,栈中无人。
李缘缘左一层右一层地将沈谛裹上,最后还披了层厚实的黄毛大氅,才扶着沈谛下车。
沈谛吃力地迈下车,张嘴便是剧烈的咳嗽,白雾一蓬一蓬地呼出来,腿更是软得可怕。
沈谛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李缘缘身上,“缘缘啊……”
李缘缘就差给沈谛抱起来了,道:“你闭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沈谛:啊?
“我能扶得住!”李缘缘瞪了一眼想要上前来接过沈谛的人,“他人手粗,更不知道你哪里病痛。”
沈谛视线里一片昏暗,只模糊看见左侧来人讪讪地缩回手,看身形应当是个男子。
“是在下考虑不周!”嗓音听来不过十六七岁。
沈谛扯起嘴角,“无碍。”
重病将亡,大雪北上,身边却只带了两个年幼至极、毫无经验的世家子女。普天之下能让国之大将落魄狼狈至此的,非那帝王天子再无他人。至于那宴会上的刺客恐怕也是帝王手法,真不愧是父子两个对沈谛皆是同样的忌惮。
小说中五皇子在杀死沈大将军时说——只有死掉的沈谛才是英雄沈大将军。他对沈谛的欣赏钦佩再到嫉妒猜忌写得直白赤裸。
沈谛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从老皇帝到还是太子的男主,看来想她死的人真不少,混的太惨!
话语间,李缘缘已扶着沈谛进入了客栈。
“客官几人?几间房啊?”
“三人,一间。”
客栈掌柜顿了一下,“三个人一间?”
柜台前的少年眉头一皱,气势骇人,道:“我家主子身体不适,夜间也要人不间断照看,勿要多言。”
客栈掌柜见过不少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人什么身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这位少年不过十六岁,刻意地减去身上了彰显身份的贵重物品,但那头顶的朴素白玉簪子仔细一瞧,刻着的却是云龙纹路!
这天底下,能以龙纹为饰的……掌柜打了个寒战,趁着转身取房间钥匙的空隙,朝少年身后的主子瞥去短短一眼。
不知看到了什么,针扎似的一缩脖子——那人身上披着的居然是虎皮大氅!
凡是以虎皮做氅者,非富即贵,这富贵还不能普通的富贵,说到底得和权势沾边。可纵然泼天富贵,虎皮大氅也得扒去那额上的“王”字,可这位主的大氅,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毫不遮掩。
他这小店到底是吹什么风,把这种大人物吹了过来?
掌柜的叫苦不迭,哆嗦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一楼正中一间,您请!有任何吩咐只管叫一声小的!”
“喂,谢松石!你磨蹭什么,快点!”
“来了来了。”少年伸手拿过钥匙,露出冻得发红龟裂的手,指甲缝里都是未融的冰,他脸庞冷峻吩咐道,“备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有热水热粥,再去把马好生照料着。”
掌柜的一边点头,一边又暗忖。这手也不像是个金枝玉叶的公子哥啊,这行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自从三人进了客栈,外间的风雪越发得大了,一直呼啸到半夜,沈谛也就这般咳嗽到了半夜,气息微弱。
屋内药罐噗通噗通响了半宿,李缘缘和谢松石整个人都被腌入味了,眼下一片青黑,两个少年人紧皱眉头硬生生熬出了老相。
好不容易等到沈谛睡下,外间又一阵吵闹,高声喧哗,桌椅碰撞。
李缘缘气得咬牙,拿起谢松石的剑夺门而出,骂道:“是哪些个不长眼啊啊!”
谢松石一个激灵,连忙要跟出去,又担心床上的沈谛,一脚跨出门槛,一脚踏在门内,左右为难。
“是……”床上人声音微弱。
“将军你说什么?”谢松石正要靠近过去,脑中忽然一道惊雷,明白了沈谛说得是什么,身形不稳地朝外奔去。
谢松石大喘着气,将军刚刚说那是……是杀阁!
客栈大堂,众人的脚裹满雪水泥泞,整个大堂都踩满了脚印,寒气和躁气一同蒸腾,满屋子都是弥漫开的骂声。
李缘缘正在人群中央耷眉臊眼地低头听训。
“神医神医!救救将……我家大人!”谢松石差点一头扎进那白胡子老头怀里。
“救!救什么救!”老头半身风雪湿透,气得胡子根根颤抖,“要不是因为你家主子,用得着我们大半夜启程,这么大的雪,险些半个阁的人都冻死在了路上。”
“大师父,您看您来都来了,就去看看我家将军吧。”李缘缘厚着脸皮笑道。
“不是我不看,是阁主下令,你家将军的脉只有他能看!”老头吹胡子瞪眼。
“那阁主人呢!”
“七里外,故人亭,你们约好的地儿。”
老头坐下灌了一大口热茶,打了个颤栗才缓了过来。
“这鬼天气儿,杀阁的信鸽都飞不了,只能等了。等雪小些,再过去。”
客栈外,天光未亮,雪如鹅毛,密密麻麻地往下坠,地上已是半人高的积雪。风如寒刀,片片割人皮肉。
“等不了了。”李缘缘攥紧了拳,脸上浮现出一种坚毅到可怕的神色。
她道:“我现在就去七里亭!找阁主!”
“还是我去!”谢松石紧接着说。
“你不行!阁主不认识你,不会轻易过来。你留下来照顾将军!”
“我……我能……”
谢松石嘴笨,他心里想着,这雪这夜,李缘缘一介弱女子定然是一去不复返!他神色焦急结结巴巴,开口却被其他人打断。
“将军?可是打退狄夷的那位?”一位正在脱靴的杀阁弟子抬头问,他手里还搭着湿漉漉的鞋袜。
“肯定是!不然阁主也不会大半夜下令,让我们都过来。”
“除了这等人物还有谁能请得动阁主!”
眼见客栈里又起人声,忽又有人道:
“既然是将军,那我也跟着去找阁主!”
“算我一个!我也去!”
“这他娘的贼老天!下什么雪!”
“为了将军,我也要去!”即使是阁里最小的师妹也站了出来。
李缘缘目光扫过众人湿透的衣衫,冻紫的嘴唇,哆哆嗦嗦、骂骂咧咧却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往外走。
“诸位……”她扑簌簌滴下泪来。
“去什么去!”华秒大师父气得一拍桌子,“都不想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摸到一手刚化的雪水眼睛都气圆了,骂道:“你们都是学医之人,哪里能这般糊涂!方才已在这大寒雪天奔过一轮,若是再去,别说今日能不能回来,就算是回来了,日后骨寒皮烂,逢雨偏阴便疼痛难忍,别说是行医,恐怕是针都拈不起来!”
“可是师父!那是大将军啊!”有弟子喊道,众人附和。
——那可是沈大将军啊!
华秒大师父立刻高声道:“将军也是人!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将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喊道:
“不会有了!”
是阁主身边的小厮,他头上的雪化了一半,顺着脸颊往脖颈里淌,更夸张的是他脸上的泪,汇成一汩细流,夹杂着细碎的冰碴。
“阁主还在七里亭等着,这么大的雪,他还在等!阁主的意思大师父你还不明白吗?阁主把将军的命看得把自己的还重啊!”
此世间人,青年才俊又或目不识丁者,黄发垂髫又或村夫农妇,论起邗朝大将者,脱口便是这位将军。
是十三岁出征七年,一剑横收十三城也是孤身千里单骑,智取边关九座城,将军硬生生将覆水难收、濒临国破的邗朝拉回了正途。
朝廷立嫡立长、争权夺位不顾底层黎民百姓死活,是他赈灾治水,开仓放粮;贪官污吏恨不得从万民肠子里刮出油水来,是他横刀立铡,斩出了个海晏河清;边关狄夷肆虐,杀人舔刀,是他率领亲兵,逼退狗贼奴数百里,挂敌人头颅于城墙,杀得狄夷王室求饶。
邗朝这七年枯木逢春,将军便是那人人向上天磕头求来的一线黎明!
“而如今,他成了枯木,我等却踯躅于此,何其可悲?”
大堂里寂静了片刻,忽听见极其轻微的咳嗽声。
“将军!”李缘缘惊呼道,连忙跑向那撑着门框的人。
众人眼神唰的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