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金光一闪,一切都发生在白驹过隙一瞬,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功夫,两个呈山犹如石化被生生定在原地,脚下抽出万千藤蔓枝条,顺着腿脚一路攀上头顶,逼在谢听尘心口的那只利爪被禁锢的最紧,甚至没坚持几下又被打回了人手形态,木僵的维持着原先的姿态,却再没有半分威胁。
楚北清隔着不是很远的距离伸手一指,点出灵光飞入谢听尘黯淡的眼眸,那人即刻恢复了些许生气。见他有了反应,她总算是松了口气,即便身前身后被她禁锢的人有逃跑的迹象也懒得再管,果不其然,见她像是毫无察觉,呈山口中悄悄念诀,召回分身一共消散,他本就能在浮华世各阵之间来去自如,即便强行留下也要时刻提防,倒不如任由他去,楚北清眼下已然心力交猝,不想再给自己节外生枝了。
她说:“谢听尘,你还好吗?”
谢听尘闻言周身一颤,循着声音的方向,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抬眼看去,自此一眼,好比山石俱崩,他心里时时刻刻紧绷的那根弦算是断的彻彻底底,即便已经与她经历了一世的生死,但也终究只是幻境,他多怕再次睁开眼时,又是南柯一梦,那个日思夜想,寤寐难忘的人又要寄身长风,消失的无影无踪,可这一次,好像不是梦,似乎不是梦,或许不是梦,她就在那里,真切的存在着,还唤自己的名字。正这样想着,冥花幻境中经历的一切复又席卷入眼,须臾之间叫他看了几千遭一般无二的悲苦结局,他又分辨不出眼前的楚北清,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这让他难以承受,扔了剑跪倒在地抱头痛哭,但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一个画面,只有那一个画面,那是真的吗?那是真的吧?那是现在正在发生的,还是已经发生了?体内的法力真气开始混乱暴走,释放出远超他所能承受的力量,在身旁筑起一圈力大无穷的风墙,逼得楚北清退后几步,她不可置信看向风墙内几近疯魔的谢听尘,他绝望的嘶喊着痛哭着,甚至开始伤害自己,撕扯抓咬着身体上可怖的伤口,让它们更为触目惊心,伤无可伤,她试图破开风墙,但只要有半点力道触碰到风墙都能让他伤得更重,楚北清暂时放下强攻的念头,扯起嗓子大喊:“谢听尘!我不管你现在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你最好什么都别信!”
“不……不对……那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什么东西你就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你看到的都是荒禹对你的记忆做的手脚,不是真的!”
“是真的!冥花幻境…只能看到我恐惧的东西,那都是真相,都是发生过的事实!!!”
“那你看到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我看到什么了…”
“是啊,你说那都是真的,那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这么聪明,肯定能帮到你的。”
“……”
风墙的威力弱了下去,嘈杂的环境稍微静了一点,楚北清总算不用拼老命大声说话了:“你说吧,我听着。”
谢听尘的意识略微回来一些,从地上费力撑起身子,红着眼眶盯着楚北清的脸,像是即便认为这个人是个假的,也想尽力多看几眼,他伸出一只手,试探触碰,她顿了顿,还是低下头弯下腰,允许了他的举措,可真快要碰上,这手又像被烫到一样骤然缩回,不敢逾矩分毫,楚北清有些心疼,半跪下身,尽量与他平视道:“你怕什么,我不是都同意了?”
眼前之人摇着头喃喃道:“我不配…”
这是什么回答???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叔父说…我很低贱…我不应该,有任何不适合自己身份的肖想。”
“只,只是碰个脸而已,你肖想什么了?”
“我以为,我是被神明遗忘的人…”
楚北清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过得,有一点点辛苦,可是我在心里求救了很久很久,神明好像,从来没有听见,我知道,她很忙,天底下有太多比我更辛苦的苍生,她在帮助他们的时候,遗忘一两个,也没什么的。”
她喉咙发痛,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昨天,见到神明了,她救了我,她居然,愿意救我这样的人,除了师父,她是第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昨天?
他这是…记忆错乱了?
他以前见过神明?
什么时候?
她怎么不知道?
记忆又开始模糊混乱:“我还想再见到她,还想再见她一面,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活着太艰难了,我只想死掉,但是,神明会讨厌放弃自己生命的苍生的,那样,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怎么会呢,她年纪大了,变慈祥了,只要是天下的生灵,她都会喜欢的。”
他继续摇头,脑海一片混沌:“可我不一样。”
楚北清忍着喉咙和鼻根的酸疼,强撑着情绪问:“哪里不一样啊?”
“我没用,我为人不好,我虚与委蛇,我表里不一,我蛇蝎心肠,我是罪人,我不配和她站在一起,我是烂泥,我这辈子下辈子也不能出头,我活该生生世世一个人,我克死了所有亲近的人,是我害死了他们,我是灾星,我罪该万死,我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他一遍又一遍的否定自己,瞧不起自己,贬低自己,咒骂自己,楚北清认认真真的听着,一双眼睛红的要落泪,早已心痛难当,但还是在每一个“我”字后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想拼命告诉他他有多好,他是多善良的人,他是多难得的人,他是多宝贵的人,他得好好活着,他担得起所有赞美,他得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命格。
“谢听尘,谢听尘,谢听尘你看着我。”她摇晃着他的肩,逼迫他失神的眼睛重新聚起光亮,重新看到个盼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只信我,你只看我就好,别的一切你都不要管不要听,谢世元一个人下深渊就好了,你不要陪他,你不能陪他,他才是烂泥是灾星是罪人是罪该万死!你不一样,你跟他不一样,你们不是一路人!”
谢听尘看她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像是终于分辨出这人是真是假,但还是沉溺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法抽离,泪水夺目而出,他说:“我亲眼看见,你倒在尸山血海中,奄奄一息,近乎丧命,我费尽力气想靠近你,而你,在这之前死去了,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执着于仇恨,不该不惜代价,不该拉上所有人陪葬,我应该自己悄悄死远一点,我不该…我不该报仇…是我害死了你。”
———
浮华寂灭,血色漫野,天地泣啜,万灵同悲之时,浴血奋战,苦苦支撑了几万劫的仙客遽然回望,只见红衣滟滟如参天巨浪,强大的上古神脉根骨尽断,什么魔尊魔神,什么盖生印灭灵阵,什么浮华世苍生泪,尽数消失了,全都不作数了,世间是虚幻无边的,唯独她的死亡不是。
他无知无措,无思无想,甚至有些呆愣痴傻,想举步冲向她,却又实在腿软,实在没有支撑他多走一步的力气,于是他趔趔趄趄,连滚带爬,狼狈不堪,一身血污的拼命靠近,跪在那即将陨落的真神身旁,痛苦到泪如泉涌,几度失声,又可能,他其实已经在心海之中绝望的嘶吼了很久,只是没人能听到他虔诚可怜的祈祷。
地上很冷,崩裂的山石碎块硌着她的背脊,他怕她更疼,大着胆子伸出手将她松松揽在怀中,小心翼翼到几乎没让她感觉到痛苦,也有可能是身体太痛,一时之间,反而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楚北清缓慢的抬起眼眸,看到了眼前这个,像是因为自己的陨落而无比痛心的人,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不忍,她想安慰这个人一句。
没关系的,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我的命数,只是刚好停在今日而已。
但她不能。
她在吐血,大口大口的鲜血接连不断从口中涌出,多到让人怀疑一个人究竟可以流多少血,涌动的血堵住了想说的话,她的身体因为疼痛到极限而痉挛颤抖,融在血肉中强悍无边的法力化作金光,伴着风一点一点消散殆尽,唯有额前的神印依然神光阵阵,甚至更为明亮。
那太阳,可真亮。
她的眼眸逐渐黯淡下去,没了光彩,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神明的陨落总是天地同悲的,被毁去的阵眼中渐渐浮起什么东西,一眨眼冲上天去,然后方圆万万里当即大雪纷飞。
楚北清的神印是最后一个离开她的,梵文印迹离了主人,飘飘悠悠,寄身长风,那些被浮华世强行献祭的生魂,那些死于盖生印之下的引生者,那些尸山血海,那些无辜生灵,被大雪轻轻覆盖,褪去伤痕,抹去痛苦,尽数复苏。
她的身躯再也无法停留,也随着凌冽的寒风而去,无影无踪。
那就是属于楚北清的,真正的宿命,也是谢听尘亲眼见证了无数次的白日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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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疑云都明了了,原来,这就是谢听尘心底最深的恐惧吗?他惧怕的,一直都是她的死亡?楚北清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听尘,亦或是,当那张恣意开朗的假面被撕去后,显露出来的真正的他,是对死亡无限神往的,是对世间无所留恋的,而他的话语间,恍若有个能将他留在世上的眷恋,因为远在天边,所以还舍不得走。
也可以说,谢听尘这一生都是为了靠近那点光,为了再见楚北清一面,苦苦熬过来的,可只是从云山那一眼,就又走不动了。
“谢听尘,你有没有哪怕一刹那也好,想过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就算是为了谁也好,就算万般艰难也好,你有这样想过吗?”
“…有。”
“那你就记住那种感觉,那种,想为了一个人拼命努力过好自己人生的感觉。”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的人生,今后都是完满光明的,哪怕过程崎岖了一些,可结局总归是好的,也不算白费这一路的辛苦…”
她站起身,背对着昏黄的落日,向他伸出手,衣袂翻涌,与初见无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依旧想成为他山穷水尽时唯一的救赎。
“谢听尘,向我走来吧,你的那些痛苦,我统统都会帮你抚平,没关系的。”
他仰起头,看着那原本属于一枚神印的地方,咽下心里的无尽悲苦,朝她伸出手…
而这副身躯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
谢听尘口中猛吐鲜血,伴着流失的法力灵光一齐跌入尘埃,楚北清大惊失色,一把跪坐下来将人揽在怀中,她感受到他生命的流逝,这个人的执念已经没了,他的命数也要抛弃他了。
可这不是他本该拥有的命格。
“谢听尘!你撑住,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
“楚北清…”
她冷静下来,侧耳倾听。
“天命给予我的一切,天赋也好,苦难也罢,我都只想叩谢,能让我遇到你,钦慕你,思念你……那日隆冬万里,茫茫神迹,殿君千秋万岁,渡万民,也垂怜一人。”
电石火花般,犹如白日里莫名一道霹雳从天际闪过,楚北清登时,豁然开朗。
原来是他,原来竟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不论是当年匆匆一眼断定的苦难一世,还是劫后余生的孩子在指背落下的那一缕尘缘,百年来她偶尔有时想起,总会忍不住关心,他现在的境遇有没有好转些,瘦削的身体有没有长胖些,可笑她明明清楚,慧眼所观,绝无可能更改分毫,却还是隐隐期希,那个孩子,能略微跳出些苦难的命格,能略微,过得好一点。
现在她亲眼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再次,看到了很多次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走了很多年,千辛万苦,才与她再次相见了。
意识还在恍惚和难以置信中停留,他却再也支撑不住,像是灵脉元魂统统碎掉了,轻的像片叶子,无知无觉的落在她怀里,楚北清下意识接住,连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心痛不已。
浮华世感受不到力量相抗,从天而降满天流火,意图焚毁一切,殿君神力无边,周身放大光明,直冲云霄,流火转飞雪,轻飘飘盖在人身上。他应该很痛,全身都在颤抖,脸上,腹部,腿上,背上,和脖颈处最为致命的伤口都在疯狂喷涌着鲜血,那些伤口仿佛成了恶鬼,争先恐后,唯恐不能榨干这副身躯,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末了,伸出手,轻轻触碰到他的额头。帝灵不为人知的亮了几分。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霎时,神力遍走经脉,所有冒血的伤势以不思议之力瞬间愈合,谢听尘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血气。
楚北清抬眼望了望牢不可破的大阵结界,心中早有对策,却不急这一时,她眼中似是有泪,看着那枚朱砂痣的神情出奇温柔。
那是神的默许,是执拗的小孩妄图在茫茫尘海中再次找到一个人的希冀,也是她主动抛弃,却义无反顾回到她身边的一缕尘缘。
“…抱歉谢听尘,对于你的真心,我半分都没办法回应…”她将虚弱昏死的他抱得更紧了些,似笑非笑,垂目藏下眼中泣泪,轻声允诺出一个真神的赠礼:“但是,我许你万劫家宅安乐,高堂在上,膝下承欢,永无苦楚,永不悲哀……这一世,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