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空殿门口空荡荡的。
玄凌子下山散心未归,殿里的小童也不在。田芳芳和牧层霄带完新弟子还要忙着修炼,柳云心如今搬到了月琴的殿中——月琴殿中多是女子,她偶尔也好学些小法术。
原先他只觉得自己的逍遥殿冷清,而今,却陡然发现从前热热闹闹的妙空殿,不知何时也显得孤寂了起来。
顾白婴在妙空殿门口停留片刻,终是走了进去。
簪星走后,他很少来这里。
也不是不愿,大概是不敢。
就如玄凌子要在正殿里塑一尊簪星的金像,而他坚决不肯。是因为仿佛这样,就可以否认簪星已经不在的事实,拒绝那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明秀院还是老样子。玄凌子让小童日日扫洒,桃色的被褥、纱帐还是过去的模样。甚至每日都有人来送簪星爱吃的茶水点心——当然,为了不浪费,最后都被玄凌子自己吃掉了。
当初万杀阵过后,簪星的魔族身份被发现。一腔怒火的灵心道人搜遍了妙空殿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将簪星留下来的衣物用品全都找出,试图找到她对修仙界心怀不轨的蛛丝马迹。后来,那些东西全被一把火烧掉了。
如今这屋里的东西都是新换的,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却再也没有了簪星的气息。一瞬间,变得冰冷空寂起来。
顾白婴垂眸。
所有她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她的过去被抹杀得彻底,干净得像是世上从不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月光从窗外溜进来,落在窗前的地面上,似水澄明,摇曳着几枝斑驳树影。
顾白婴忽然就想起在黑石城时,七夕那一日,他与簪星在那个卖珠子的小贩手中抽到的签文来。
多情只有春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他那时气怒于小贩信口胡诌的妄言,竟不曾察觉这签文里,真正的深意。
明月犹在,好梦难成。
终余离人自己。
有风吹来,吹得树影簌簌晃动,他看向窗外的柿子树,走到了院子里。
这柿子树在万杀阵后的两年间,衰败得很快。枝叶都逐渐枯黄,眼看着就要枯死。后来金门之墟一行后,洪水退去,灵脉重流,这棵柿子树便又很快恢复了生机。
树影枝叶茂密,将月色切割成无数清影,落在地上,与人影交缠。
簪星的丫头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看这棵柿子树,总是絮叨着待柿子结果后,要做簪星爱吃的糖霜柿饼。后来红酥去了黑石城,没再回来,簪星也不曾吃到这棵柿子树结的果子。
终究遗憾。
他站在树下,一簇风从远处的山脉吹过来,吹得满树绿影倾斜。从树荫深处,突然有一道绿光摇摇摆摆地飞过来,乘着风落在了少年手心。
顾白婴一愣。
这是一只绿色的纸鹤,折得有些粗糙,翅膀上下起伏,倒是十分灵动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见高处一簇格外茂密的树荫中,树干上露出一块小小的黑洞。
原是一个树洞。
这树洞素日里被树荫遮蔽得很严实,大概是刚刚的风太大,将树洞口吹散,一只纸鹤从里头飞了出来。
纸鹤是从树洞里飞出来的。
顾白婴微微凝眸。
姑逢山上,有纸鹤做的传音符,可以帮忙传话。可这会发光的绿色纸鹤,看起来并不是传音符,停在他掌中,如一只栖息的萤火。
纸鹤的翅膀上,似乎有字。
他顿了顿,猜到了些什么,伸手将纸鹤拆开了。
绿色的纸鹤变成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条,上头写着字。
“十月初八,今日搬到了明秀院,饭菜还不错,宗门里的床真软。”
顾白婴一愣。
这纸鹤上的字迹实在算不得好看,一眼就很熟悉,那是簪星的字迹。
玄凌子对簪星万事满意,唯有一事上颇有遗憾,那就是簪星的字迹还不如她画符看起来优美。倒也不能说丑,只是她提笔的姿势总是格外生涩,仿佛过去些年从不曾写过字一般。玄凌子好面子,总想让簪星将字练得好看些,常寻了字帖给她,簪星从来不用。
她也不大喜欢写东西,是以簪星离开后,明秀院里,再也找不到她曾留下过的痕迹。
而今,顾白婴却在这里,在这被藏起来的树洞中,窥见了纸鹤记下的心情。
手中银枪如银色的风,掠过那道密影中的树洞。
一只又一只的纸鹤摇摇晃晃地飞了下来。
“十月十五,今日和田师兄比划,乾阳斧把我的棍子砍了条裂缝,别是坏了吧。”
“十月二十,今日被月琴师叔教训了,她好凶。”
“牧师兄居然送了孟师姐一盒好难看的胭脂,孟师姐没有生气,孟师姐心胸真是宽广。”
“弥弥这几天又胖了三钱,可怕。”
“门冬的莲花发髻真好看,想学,不知是谁给他扎的,月光师伯么?”
“修炼真的好苦,我不想学了。”
“修仙真有意思,我明日要多练两个时辰。”
“这个月灵石又提前花光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有钱?”
“脸上的伤疤还没好,四师叔好像在骗我。”
“今天读了藏书阁里的书《了不起的都州人》,很有感触,有朝一日想游遍都州,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最近饭菜都不错,不过希望明日饭堂里别做小葱拌面了,真的不喜欢。”
他也看到了自己。
“田师兄说宗门里的灰纱袍不大好看,还是七师叔身上的白袍更衬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顾白婴自己长得好看呢?”
他看着这行字,忍不住笑了一下。
无数只绿色纸鹤落在他身边,璀璨又动人的莹光摇摇晃晃地围绕着他,嬉闹着,喧嚣着,将往事徐徐重复。
顾白婴仿佛看到簪星坐在窗前,认真地提笔写下一日又一日的心情,折成纸鹤,小心翼翼地放在树洞之中,将秘密封存。
她眉眼盈盈,嬉笑怒骂无所顾忌,上一刻抱怨修炼的清苦,下一刻立誓要认真努力。她记录一朵花开,为不合口味的饭菜生气。她看过每一个人,又将他们放下。
像在写一本无人阅读的书。
一只纸鹤遥遥落在他眼前,载着一束冷薄月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这只纸鹤与别的纸鹤不同,纸鹤的翅尖上,点着一丝墨色。仿佛写字的主人心不在焉,笔未握紧,在纸上留下突兀的墨迹。
顾白婴将纸鹤拆开了。
这一张纸鹤写得格外多,几乎要将纸条填满,女子的字迹浮在眼前。
“今日有雨,放晴后,出虹台前出了彩虹。”
“在出虹台前遇到来宗门商议魔煞一事的吟风宗弟子聂同修,这人有些自来熟,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好摘来送我。”
接下来,是墨迹被涂抹的痕迹,仿佛有人意乱心烦,写下一行字,又胡乱擦掉。反复思虑几番,最终还是落笔。
少年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一行字上,神情忽然一怔。
无数动人的微光凝固下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可惜,我最喜欢的......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