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月再一次看到了山上的那个院子,不过这回不是只有景色,还有来来回回十分忙碌的人。
整个无尘观的人都在为了救她奔走,最后……竟然是亦如!
之前这个紫衣女子在自己的梦中出现的形象可并不怎么样,她怎么会救自己呢?
难道是为了挟恩图报?
亦如不仅说服了云湖师叔祖交出药方,还带人去采回了碧葭。
碧葭……又是碧葭,怪不得她觉得如此熟悉。
还有云贞道长,她的师祖,如今却擦肩而过,会不会……
尽管在梦中,她心中也充满疑窦,是完颜琮刻意为之吗?
云湖……似乎也是个不寻常的人,她的身上看起来有大秘密。
漓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后来的事情尽管走马观花般闪现过去,她也依旧能印证自己的猜想。
“缘分已尽……”
看着曾经的自己面对与莒和亦如的背叛时如此伤心,漓月有些怒其不争,哭什么?
忽然,她又缄默起来。
如今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处境,被视作至亲的人欺骗,她还是……
漓月也没想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坚强,以为她练就得无坚不摧,没想到遇到了关乎自己的事情,却只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她最开始是不着急寻回自己的记忆,但是随着一些碎片的浮现,谁又能拒绝内心的好奇呢。
漓月开始想找记忆,但是世事艰难,事情并没按着自己的预料发展,她还记得,完颜琮说等元宵节之后陪她南下寻亲……但明明,他本来就什么都知道!
她气的也正是如此,如果说他刚知道也就罢了,他竟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还要瞒着自己!
这难道就不是爱人的背叛吗?
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能接受。
命运的选择权在自己,不在他。
当年的缘子选择了逃避,就连“血净”都没有彻底交代彻底,便去了江都找蝶漪。
和蝶漪的过往,现在还没有完全记起,但是她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自己很亲近、完全信赖的人。
宝嘉!她竟然看到了宝嘉!
只有她自己……还有那把金刀。
命运的齿轮在这时就已经开始转动了吗?她注定要再次和宝嘉相遇,被她所救?
缘子同文武两兄弟回了九村,却在他乡遇“故知”,天下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吗!
郭伯父是自己的贵人,原来她现在引以为傲的枪法和剑法,竟不全是自己的父亲和师父教的,真正的精进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也是这个时候,她知道了云湖的秘密,也结识了许多好友。
释然、回京、引蛇出洞……她一步一步揭开云湖的阴谋,却也在最后关头,被她“拖下水”。
当断则断,断的可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云湖,不、是柳倩儿的手臂。
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足够安全,如果不是被……被他们所救,自己如今……
说不定是什么下场。
后面的事情梦中也有影影绰绰的回忆,她是如何跟着完颜琮、宝嘉到处义诊,两人又是如何定情的……
回到汴梁成婚,再到一路和蒙军交战。
突然,她想起了那个她在树林中擒住的男人,和珠罗一伙的男人!
她原也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就算是她没有失忆,这个男人再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也未必能记得住他,但是……
谁叫她刚刚粗略地回顾了自己的这十几年呢。
那个男人,不就是她刚从无尘观回到临安时遇到的黑衣人之一吗。
怪不得他当时见到自己那么愤慨,招招都是必杀,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却没来得及深想,就被……
对了,他最后是被宝嘉下手弄得差点要死了。
漓月突然觉得自己不像在做梦,平时的梦根本都没有逻辑可言,但是这次不一样,不仅头脑清晰,甚至原来许多解释不通的事情也在此时拨开了迷雾。
如果说,黑衣人最后的死亡,就是完颜琮故意不医治的呢,他怕黑衣人说出自己的身世?
漓月越想越觉得心寒,但又觉得不应该。
完颜琮一直是医者仁心,他如果真的能为了不让别人说出自己身世而罔顾他人性命,那他也太可怕了,自己每天枕畔睡的人,是不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
宝嘉……宝嘉的神情突然再次出现。
当时漓月也没有很注意宝嘉的表情,不知怎么在梦里,却清晰起来。
是她,她懂药理,她给黑衣人下了药?
漓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九成把握,这是她的性格能做出来的事,如果完颜琮顺势替宝嘉隐瞒,也是合他的情理的。
黑衣人知道,那么珠罗必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漓月的思维跳跃的很快,她想到自己还和珠罗并肩作战过,还和她谈心……
!
漓月心中郁闷啊,她好想骂人!
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她无论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
自己还去劝珠罗呢,说不定人家当时心里嘲笑自己呢,真是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天下还有比她还傻的大傻子吗?!
漓月想到冬日宴上的众人,她现在不禁怀疑,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她的义父……术虎高琪也是知道的吧。
他们,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和自己相处的呢?真的全是利用吗?
像颜盏副将那样的人,心里根本就藏不住事,他们在战场上甚至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难道这些情谊也是假的吗?
还有她带的兵,那些人知道自己是宋国的执金吾吗?他们对自己的服气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不可能所有人都陪着自己演戏吧?
漓月好想捂住自己的头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她感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这是人一旦发觉自己被巨大的谎言所蒙蔽时下意识的反应,会开始怀疑所有人,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
但是她不能仅靠自己凭空猜测。
她也不能不听别人的说辞。
如果真的有误会,是要被解释清楚的。
漓月觉得自己的理智在逐渐回归,这是一个好现象。
两年多,她也算有些长进,被情绪控制在所难免,但不要一直被它左右。
事情是需要被解决的,她这副样子又能改变什么?
漓月突然又充满的力量与生机,她觉得自己这个觉肯定没有睡好,因为梦中的自己太清醒了。
但是她不想继续赖床,她想醒来,醒来听听完颜琮和宝嘉要说什么,醒来去解决眼下陈州面临的困境,醒来去好好说说今后的去留。
不知是她的意念真的如此强,还是她本就该醒了,漓月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耀眼的光,只不过,好像是黄昏的那种光。
看来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也是,这个梦有些长……
咕——
自己的肚子叫了?漓月摸摸平坦的小腹,好像是有点饿了。
宝嘉没有像上次一样,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赶紧进来。
漓月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从前自己毫无顾忌地支使她,现在却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么,似乎不仅仅是一层层窗户纸、一道屏风那么简单,很可能是一道河、一堵墙,是一条叫黄河的河……还有一道叫长城的墙。
漓月虽这么想着,肚子还在提醒她该进食了。
她打开门,没有看到宝嘉,却看到了格莹蒙着面纱守在门外。
“福晋醒啦?”格莹对着漓月略一福身,然后对着院门招呼道,“福晋醒了,快去把膳食端上来,再去知会宝嘉姑娘一声。”
“宝嘉呢?”漓月本来没想先问这个问题的,但是嘴比脑子反应还快,直接问出了口。
“宝嘉姑娘在前院帮忙呢,抽不开身,福晋这几天有什么事吩咐格莹就行。”
漓月一开始觉得是宝嘉在故意躲着自己,现在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她旋即问出自己最开始想问的问题,“你怎么来了?还带着面纱……”
虽说陈州城不算是密不透风,不然完颜瑰甚至是术虎高琪也不会几次三番能传消息进来,但是以格莹的身手,她应该没这个本事,而且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出现在这里。
在云贞道长……也就是师祖从这离开后,陈州城没有再出去过别人,在自己和宝嘉进来后,也没有再进来……
不对,昨天汴梁的人刚刚进城,难道——
“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格莹点点头,“管家问有没有人愿意去陈州伺候王爷福晋,我就来了。”
漓月又盯着格莹的面纱看,她多么希望是因为格莹自己的原因,可能脸上过敏了之类的,但是当她看到几个提着食盒进入院子的人也带着面纱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希望落空了。
应该是最坏的结果。
那些人将食盒送到屋里就赶紧出去了,格莹一边布菜一边说道:“这几天瘟症又有反复的架势,甚至……比之前更严重,所以宝嘉姑娘让我们都带上面纱。”
这几天?
因为瘟症的原因,是漓月想到的,但是她说这几天?难不成早就开始了?
不对!
“我睡了多久?”
格莹迟疑了一下,然后怯声说道:“您睡了两天……”
“什么?”漓月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自己还以为只是睡到了下午呢,没想到竟然是两天!怪不得这么饿。
“福晋,快吃些东西吧,按照宝嘉姑娘的吩咐,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漓月坐下来,看着满桌子的确都是自己爱吃的菜,但是……都是自己失忆后爱吃的菜。
自己原来喜欢吃什么呢?她竟然全然不记得了,口味会和现在是一样的吗?
她在梦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往,那是深埋在脑中的回忆,漓月有时能感同身受,有时又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这些片段虽然能让漓月知晓身为杨普缘大概都经历了什么,但是却不是漓月自发的回忆,有种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后被强制灌输到脑海中的感觉。
而她本身,只能通过梦到的情节了解自己的过往,让她自己回忆,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虽然完颜琮说停了药可以慢慢想起来,但她知道不会这么快。
对了,那天宝嘉好像问了自己一句知不知道什么?
她本来也是想起来就好好和他们谈一谈的。
感觉自己的肚子终于不再向自己叫嚣了,她看向一旁的格莹,“和我讲讲这两天都发生什么了。”
格莹的话不多,却能直击要害,漓月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瘟症怎么会无缘无故突然严重起来,而且用之前的药效果微乎其微,只有一种可能,是有了新的病源。
而且就在这两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汴梁的人带来的。
但是这种“带来”是有心还是无意,漓月更愿意相信是前者。
自己在太监面前没有明确态度,虽然不知道完颜琮后面和他说了什么,但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话,太监想要快点完成自己的任务,只能拿出最龌龊的法子。
漓月恨恨地敲了一下桌子,吓得被格莹唤进来点灯的侍女手一抖。
格莹摆摆手让她赶紧出去。
“现在已经把复发瘟症的病人隔离到疫区了吗?”
这是完颜琮和云贞从鹿邑等地就开始推行的法子,在陈州已经被施用得很熟练了,格莹点点头,“已经都送往疫区了,但还有人不断发病,疫区这两天已经有九个老人没抗住……”
格莹不用把话说完,漓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帮我准备一身行头,我要去疫区看看。”
格莹这次不仅是迟疑,而是直接跪下,“福晋,宝嘉姑娘吩咐了,不能让您离开这里,疫区太过危险……”
“所以,我这个福晋是假的?宝嘉姑娘说的话比我好使?”
看着漓月的冷笑,格莹只有叩头,不敢答复,宝嘉临走之前可是和自己说了重话的,这就是她的任务,福晋有闪失,自己的小命就不保了。
漓月深谙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但是此时格莹的态度确实让人很生气,她早就知道金国的这些仆从没人真正将她当主子,不过是看在完颜琮的面子上罢了,但是——
她漓月,不,是杨普缘,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之前顾忌着阿琮,现在,她无需再给谁脸面了。
“你怕宝嘉?怕她给你苦头吃?”
格莹不说话,算是默认。
缘子起身。
格莹刚想抬头想看看福晋到底要干嘛,就感觉到什么东西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格莹吓得一动不敢动,那是一把冒着寒光的剑。
“你怕宝嘉责罚你,我却可以直接杀了你?你以为你们拦得住我?”缘子的声音如手中的剑一样冷。
“福晋,宝嘉姑娘和奴婢们也都是担心您的安危,并不是想要害您啊……”
格莹的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
缘子提着剑的手似有千斤重,是的,格莹没有做错什么,在她的立场上,甚至是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是为自己好的,也许和自己的本心有所违背,但并无恶意。
她不过是将自己对完颜琮和宝嘉的情绪转移到格莹的身上罢了,自己提着剑去欺负一个根本不会反抗自己的弱者,算什么本事!
格莹见福晋将剑轻轻放下,还以为是被自己一番哭哭啼啼打动了,殊不知,缘子只是不想成为自己厌恶的人,那样的话,和完颜珣之流还有区别吗?
“格莹,说到底我这个福晋才能决定你的去留,除此之外,我的本事也许能给陈州城一线生机,不然,你怕单凭他们……搞不好我们全都得搭在这。”
格莹抹了把脸,难道她不怕死?她怕极了!但是人都说富贵险中求,她相信完颜琮的实力,所以在管家问话的时候她权衡了一番就跟着来了,之前宝嘉姑娘似乎很赏识自己,可是王爷若是有什么事牵连到了王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不如跟在王爷身边好。
可是福晋说,若是没有她,陈州城的人都得完蛋,那她……还不如留在汴梁呢。
缘子见格莹迟疑,便自己去翻找之前的行头。
格莹看福晋如此熟练,心中想阻拦的心思更是全都歇了,她开口道:“福晋,我可以跟着您,帮您做事吗?”
她真的怕自己刚才的举动惹恼了福晋,跟着照顾福晋、保护福晋,说不定宝嘉姑娘看到自己这么卖力,也会饶恕自己呢。
缘子无所谓道:“你想跟就跟,别给我添乱就行。”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直接来到府衙的正堂,尽管明月高悬,屋内依旧灯火通明。
若是从前,缘子会敲敲门问一声,现在却顾不得礼数,直接推门进来。
州丞还想发作,回头一看是郓王福晋,也赶紧换上笑颜。
“您怎么来了?”
缘子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环视一周,只发现了面色不自在的宝嘉瞪着躲在自己身后的格莹,却不见完颜琮的踪迹。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她反问道:“现在各地都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