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一圈,她才恍觉四肢若灌了水银般又酸又沉,可这还不算完。
伯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衣服勉强穿好,躺靠在棺材上,已经是进气儿不如出气儿了。
她拍了拍伯懿的脸颊:“别睡啊,伯懿,同我说说话。千万别睡。”
伯懿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又扯起笑来。
他很想问,你这么担心我吗?
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先前还有外伤的痛刺激着他,冰冷的河水时刻警醒着他。
可现在,伤口被妥帖地包扎,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只觉得浑身暖意弥漫,似是沉入了裹满棉絮的床榻中,想要小憩一会儿。
玉浅肆看他面上黑气蔓延,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凝神把了脉。
这毒究竟是什么啊?被外伤所催动,可有外伤时不见严重,可待到外伤治愈,却急剧恶化起来。
她强迫自己凝神细想,这毒应当是从口鼻中吸入,方才也未见他血液变黑,应当与肺经有关。
根据记忆中所学,指尖凝力一一按过天突穴、太渊穴和肺俞穴,希望可以暂时缓解毒素扩散。
可依旧感受到伯懿的生命在她的指尖流逝,她心慌不已。
不由带了哭腔:“伯懿,你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不帮你查案子了。她们若不能昭雪,你哪怕去到阴曹地府,也没脸见那些故人!我还要把你扔在这里,同这些棺材一起发烂发臭!”
伯懿快要失去知觉的瞬间,恍惚中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诅咒,终是笑出了声。
突如其来的笑颜似是荒漠中饱绽的春华,似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一般,即将枯萎。
吓得她想也不想,连忙伸手去捂。
心中愈发慌乱:“你别笑,我求你了,你别死啊......”
她不敢看那张笑脸,犹自絮絮,好似如此才能纾解心中的难过压抑。
她不能再害死身边的人了,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在面前了。
“对不起,都怪我,怪我没有学好医术。玉浅山的毒我解不了.......”
“玉浅肆......”他察觉到覆在他面上的手微微颤抖,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凝了好久的力,轻轻打断她。
那是第一次狼狈见面时,就猝不及防闯入他生命里的难明的清香,让他每次闻到都不由地舒心。
真奇怪,明明感知逐渐丧失,可鼻子还是这么灵敏。
“玉浅肆,我姓江。”
“嗯?”尚沉浸在往日痛苦回忆与愧疚之中的她,有一瞬的恍神。
他继续轻声呢喃着,生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无力说出口。
“......我姓江,我的嫡母唤我‘闲安’,她在送我离开时,给了我这个字。她说,她希望我闲适安宁。”
饶是她对他的身份有了一定猜测,也绝没想到会是如此,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玉浅肆愣在原地,眼眶中的泪意仍旧翻涌着。
“......我的义父姓风,他叫我风清扬。可是......我不是故意骗你......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的身份。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是谁。那天在义庄外,我便想告诉你,结果却被打断了。若我......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我应该给你选择,让你决定我是谁......我并非有心骗你,对不起......”
不知这番话如何触动了她,一滴泪重重砸在他微垂的手背上,似是铁匠铺飞溅的火星般滚烫。
“我没有怪你!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没有将你当做酒肉朋友,你就是我朋友。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做......”
“我知道,你只是习惯了把别人推开。你不想受伤,所以你要赶在被人伤你之前,先一步止损......我在战场上,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不想你在来不及时才后悔,就像我一样......”
玉浅肆的手还保持着悟面的动作,却似失了色的泥塑佛像一般。
“我不......死......我不舍......你......悔......啊......”
最后一句话已不知在说什么,她已经察觉不到掌心里他的呼吸。
她双手不可控地颤抖,像是从泥胎中挣扎了出来。
伯懿依旧微睁着眼,但那双黑眸却渐渐失去了焦距。
她心头一窒,无助的愧悔似巨浪般将她吞没。
浅眸里满是血色,快要让她窒息。
她怒吼出声,继而又化作无助的问询:“伯懿,你个骗子!你不是说不会死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不让你靠近他,我应该什么都告诉你,我不该什么都藏在心里......你怎么这么蠢啊,为什么要替我挡箭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就听玉浅山说了几句玉临宜的脏话罢了,便忍不住动怒。明明知晓他不会对自己说实话,却还是心软放开了他。结果却害了伯懿。
无数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她。
那个雪夜,那具焦尸,中毒的母亲,还有那一碗残酒......少主因自己而性命垂危。
还有眼前的伯懿。
她就是个灾星啊,为什么靠近她的人都会遭遇厄运......
就在她快要失控的时候,只听到虚无缥缈处传来渺若烟云的仙乐。
像是一滴仙霖甘露落入了她的识海之中,唤醒了她枯干龟裂,摇摇欲坠的神思。
那仙乐越来越近,似是有一群女子在清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她骤然回神,一把抓过那两张可怖的炭黑色面具,像是地狱中受尽苦楚的罪人抓住了那一根佛陀垂悯的蛛丝,攀附而上。
她给自己和伯懿套上面具,那仙乐似是给了她神力,也不知从哪里生出那么多力气来,扛着伯懿,摇摇晃晃地朝着栈桥而去。
靠近时再看,一群白衣女子,四人一列,皆手持着灯火,头戴狰狞似恶鬼的黑色面具,徐徐而行。
栈桥两侧的人,无论先前是躺是卧,此刻皆退至两侧,躬身虔诚跪拜。有不少原在石洞中的人也涌了出来,参与到了这默然却又肃穆的朝圣之中。
玉浅肆不敢耽误,趁着众人低下头的瞬间,上了栈道,费力地想要跟在白衣人的队尾。
却察觉到轻盈的药香环绕,有白袖若云似带,含着善意接过了伯懿。
原是几个在队尾的白衣鬼面,贴心地落后几步,将他们二人裹在了队伍中间。
有两人将伯懿放入一个箱笼之中,盖上盖子,继续前行,剩下的人则将她半围在队伍中间,紧挨着她,支撑着她,怕她倒下。
那缈杳的仙乐随着她们的靠近忽而将她包围,虽看不清她们的面容,那鬼面依旧阴森可怖,她却心暖地想要哭出来。
直到走到了栈桥尽头,玉浅肆看到了一面伫立在水中的古朴牌楼,正下方是一方渡口,正朝着渺渺然若三途川般的无常水。
其上刻有一副对联。
上联:苦海涣涣,生有大难莫言笑。
下联:慈悲寥寥,死若常喜不如归。
横批:一路好走。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应当是离开的路了。
可等再靠近些,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空灵幽渺的歌声也停了下来。
渡口出站着几个身着劲服的狠厉男子,人人手持利器。
她心下一沉,想来是伤了伯懿的那路人马。
可她不明白,为何会对他们二人穷追不舍?
此刻她能做的,唯有垂首沉眸。可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
若是真的被发觉,她便朝来时路而回,引开这些人,莫要让他们迁怒于这些好心帮他们的医女们。
如此也好让她们将伯懿平安送离这里。
可身侧的女子却似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肘,示意她莫要紧张。
就在那群人即将靠近装着伯懿的箱笼时,身后聚起了无数恼怒的人群。
方才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人们含着怒意朝渡口聚拢了过来,不满于这几人对这群医女的不敬,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这些虔诚者虽一个个衣衫褴褛,似老旧灶台上的破抹布一般不显眼,但此刻凝在一起,却有着让人惧怕的能量。
见势不妙,渡口那侧的船上有人出面,给了这几人一个台阶,他们这才不情愿地放这群医女离开。
走到渡口,方才看清渡口下泊了许多条小舟。
其中有一条小船上站着一个黑衣蒙面者,应当也是云中君的使者。方才便是他在中间打了圆场,止了一场干戈。
他撑杆立在最前面,看所有医女一一上船后,率先朝着水中央划去。
四人一组的船上,也有医女自觉站在船头划起船来,悠然的仙乐再次响起,伴着水面澹澹烟纱,兜拢在这方小天地里,轻桓而上,更添缥缈。
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鬼市的渡口,那牌楼正面的对联,果然是幽冥地府的那副。
不多时,他们进入了一处山洞里。
这里四周岩柱林立,水道纵横复杂,在水面淡雾上行走的船只似是一条发着幽光的灵蛇,蜿蜒重叠,不见首尾。
也不知究竟绕过了几重山阙,几道水湾,她早已迷失在这些芦石丛中不辨方向,难了时间之际,灵蛇循着一方浅岸而去,依偎在了那处。
歌声渐消,只余尾音绕石笋盘桓,久不消绝。
小船纷纷靠岸,那黑衣人独自撑着船离去。
玉浅肆忧心伯懿,可还没等她上岸,就看到有白衣女子打开箱子,替箱中伯懿诊断,与几人小声交换过意见后,掰开他的口,喂他服下一瓶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