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懿神思不属地守在吴辛家门前。
看到月光投下的树影似藻荇交横,斑驳四散,像极了杏花巷小路尽头干涸的血迹。
下午那种没来由的不祥之感,顺着背脊再次漫了上来。
恰在这时,突闻尖啸之声凌空而起,红光笼罩了整片大地。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直朝着浓烟起处飞奔而去。
耳畔暖风猎猎,他一路狂奔,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得鼻尖的烟味愈浓。
可再一抬头,方才空中的浓烟已被吹散,辨不清方向。
他被困在几条小巷中间,心急如焚。
又是一道亮光带着短促的尖啸声响起,右手边的小巷尽头陡然一亮。
他猛冲过去,便看到玉浅肆晕倒在地。
而那道黑影刚从一团焰火燃尽的浓烟中破出,再次挥着匕首朝人事不省的玉浅肆落下。
伯懿怒喝一声,横冲过去,抬刀挡下了这一击。
那黑影的身手竟不低于伯懿。只这一挡,他便觉虎口欲裂。
咬牙起刀,反身主动攻击。
方才看到玉浅肆晕倒时的慌乱,如今已化作了浓郁杀气,力携千钧,排山倒海般朝对方重压而去。
刀匕相接,火花四溅。伯懿却也在这熟悉的兵刃交接声中,愈发冷静。
冷静到不仅可以看清他的一招一式,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那黑影没想到增援来得如此之快。
想走,却被刀锋逼得无法离开。
便想,杀一个杀两个,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他不信,眼前这人会没有中招。
果然伯懿也逐渐察觉了不妙,身形逐渐缓滞,无法流畅用刀。
此时,黑影才从密不透风的刀影之中,寻到些空隙。
金吾卫还没来,刚好杀了二人再离开。
伯懿知晓自己也中了招,心下起伏。
喜的是,玉浅肆应当也是中了迷药,没有性命之忧。
忧的是,自己竟然也中了药。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手。
他拼着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味与难以言状的痛苦刺得他灵台清明了半寸。
于是扛刀再次冲过去,这次竟是不管不顾,不要命的打法。
那黑影好整以暇的退了半步,决定先解决了这个自来寻死的。
却在匕首划破伯懿前胸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灰白之物从眼前一闪而过。
全身之力骤然凝滞,蒙面黑巾上的双眼圆瞪看着眼前此人。
少年人双手握刀,双眼无焦,气喘吁吁,却还妄图积蓄力量。
伯懿吞下一口血沫,知觉在不可控地溜走。见黑影不出手,便又咬牙横劈了过去,想着,多拦一刻是一刻,迫他远玉浅肆一分便是一分。
那黑影却再不出击,只看着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朝自己劈过来时,再将将躲过刀袭。
不让自己受丝毫伤,却也再不主动进攻。
一劈,一躲,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像是逗弄孩童,同他捉迷藏一般。
终于,他眼中的孩童,在迷药彻底发挥效用之后,满含不甘,力竭而倒。
*
残月如钩,孤悬寂世。
几缕不甘无人作赏的月光透过窗棂,溜进了喧闹正沸的凌云阁内,想分一杯凡尘气。
吴凛今日好容易攒够了花销,同三两好友,从五楼挪到了六楼,再次品到了心心念念的凌云醉,一不留神便又喝多了。
几人东倒西歪,却还强自撑着。只因这云中歌舞倏忽声近,想来是马上就要到自己这一层了。
他早依照小小最喜爱的梅花,命人熔好了各种梅花式样的银裸子,只待她们踏歌而来。
商赋也混在他们之中,早喝得五迷三道,双手撑开眼皮,生怕自己错过美艳歌舞,已全然忘了自己来这里是来保护吴凛的。
还以为跟着玉大人做事,今夜定是无福消受美人歌舞了。
这还多亏了吴凛。
吴凛不愿大理寺的人贴身跟随搅扰了兴致,他才能自告奋勇前来陪同。
无奈之下,大理寺的人只好勉强同意了自家少卿大人不甚靠谱的计划。
好在已一一检查过所有近身之人的身份。厢房中的人也尽量精简,只留一个知根知底的管事与婢女服侍,就连各个少爷的小厮长随,都不得上楼。
直至晨光熹微,楼中律韵消绝,这群浪荡子们才一个个砸吧回味着昨夜的余韵,百无聊赖地四散回家。
吴凛哈欠连天,强撑着精神送走了一个个酒肉朋友,这才靠在久候了一夜的小厮身上,朝着自家马车而去。
马车四周站满了面色铁青的大理寺人马。
人家歌舞升平,自己寒风萧瑟,真是好没道理。
这种阴郁的神情,在看到自家少卿亦被人打横抬出来之后,终皆化作了飞刀利刃,织成密罗的网,恨不得将自家不成器的大人千刀万剐。
甚至在怀疑,少卿大人是不是隔壁玉罗刹派来打入大理寺内部的细作。
醉酒后,人格外沉。
那小厮晃了几晃,也没扶动吴凛,还连带着自己差点跌了一跤。
拎着食盒侍立在旁的曹管事,实在看不下去,搁下食盒过来帮忙搀扶。
二人费尽了力气,才将吴凛扶上马车。见他四仰八叉躺在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马车内,酣睡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已被汗水打湿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忙阖上车门,绕到马车前,讪笑着向大理寺的人赔礼。
“这一夜,辛苦诸位大人了。还得劳烦各位大人送少爷回府......”
瞥了一眼一旁犹自气喘的好心的曹管事,心中打鼓,顶着头顶诸位大人们似要杀人的目光,嗫喏相询:
“不知几位大人,可否允许这位管事随我们同行?”
大理寺的人他可不敢差遣,总不能到了家门口,自己一个人把少爷抬回家吧?恰好这管事要送凌云阁的贵宾礼到府上......
头顶不知是谁满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了。
他松了口气,连忙扯过尚在愣神的曹管事,推他坐上马车前椽。
“曹管事,您就行行好,好人做到底。随我将少爷送回府,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
曹管事面露踟蹰。
凌云阁近来属实是从上到下都走背字儿,这人又同这断头案有些关系,他原想着将食盒呈上即可,可没想过亲跑一趟。
可架不住小厮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将食盒抱在怀中,一起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凌云阁。
吱吱呀呀的车辙声,嘚嘚的马蹄声,还有马车四周列队行走,带着怨气的脚步声,更衬得天麻色的晓光晨街格外静谧。
在将要出坊的时候,曹管事突觉背后一凉,激得他不自觉一个寒战。
“等等!”他颤着声叫停了马车。
细细听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是他听错了?
大理寺的人十分不耐烦:“又怎么了?”
曹管事斟酌着措辞,浑身已经爬满了细密的寒粟。
“方才.......我似听到了女子轻叹的声音,从.......从背后传来。”
说到这里,又打了个寒战:“好像还有丝丝凉气......”
背后?
他背靠着马车,背后能有什么?
值守了一夜的脑瓜,着实都不大灵光,犹自反应着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可恐惧已经悄然无声地爬上了他们的心口。
“少爷?”
还是那小厮最先反应了过来,扯着曹管事快步绕回了马车后。
内里毫无回应,其他人这才回过神,聚了过来,可却都只是半围着马车静默而观,谁也不愿上前一步。
那小厮面色惊恐,手直发抖,连车门都打不开。
曹管事见状,一咬牙一跺脚,老眼一闭,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觉温热扑面,竟被兜了满身满脸的血浆。
一颗脑袋晃荡着从马车中落下来,咕噜噜落到了众人面前。
“啊——”
小厮难以言喻的惊恐尖叫,催醒了仁政坊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