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正堂大殿,平常并不作他用,只在祭祖之日由院使率领太医院上下在此祭奠祖师。
今天,这里被重新布置了一番。
一进门来,迎面墙上挂着三幅画像。正中是孙思邈、左手边是扁鹊,右手边是张仲景,再右手边是华佗。
各地药铺医馆中都有对医道祖师的祭祀,其中布置各有不同,大多也是这样顺序。
论艺术,四位祖师各有专长。论医德,四位祖师流芳百世。
之所以后代的孙思邈居中,而几乎被认为医道之祖的扁鹊屈居一侧,只因为孙思邈是皇家册封的医圣。
自古至今,从来是皇家大于“源远流长”。不见后世多少老字号都得益于乾隆呢。
孙思邈居首。创立了望闻问切四法的扁鹊其次。撰写了伤寒杂病论的张仲景再次。坊间流传一手高明外科手术然而没有任何着作流传的华佗,为最末。
四位祖师之下是一张供桌。桌上已摆上瓜果点心以作供奉。又有鎏金香炉,只是炉中并没有焚香。
供桌一侧,摆着张太师椅,太师椅一边又放着两张圈椅。另一侧则是空的。
供桌之下,地上放着一蒲团。
一行人来到大殿之外,皇上突然停住了,回头冲着太医院众人:“除了左右院判,你们都在殿外等候。”
这不符礼数。
礼,小到家中祭祖,大到祭天大礼,都得有观礼之人。若没有观礼之人,弄这番大阵仗就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把家门一关,自个照祖师爷叩拜一下,方便快捷。
但既然皇上发话,众人哪敢说什么,纷纷应是。
最后进入大殿的便只有这番拜师的主角,皇上一行人,以及张长贵、胡一铨。
人一少,徐一真发现少了张宣。
张宣不该不来。
即便他们兄妹的关系真如秀儿姑娘说的这样差,面上还是要维持的,何况皇上都来了,他若不来能讨得了好?
话说回来,若不来,说不得就是皇上的旨意。
“请皇上、皇后、皇孙上座。”张长贵主持拜师礼。
皇上坐在唯一一张太师椅上。皇后、皇孙则坐在圈椅上。
“请徐大人归位。”张长贵指着供桌另一边。
按说,身为师父该坐上位。但皇上都来了,别说上位,坐也是不能的,就站着吧。
徐一真站着,感觉浑身刺挠,战力不定,却只能提醒自己要庄重些,不可有这么多小动作。
张长贵话音似乎从极远处传来,声音拉得极为悠长:“拜师人,跪。”
秀儿应声跪倒在蒲团上。
“一拜众位祖师。”
秀儿冲墙上画像三叩首,而后起身。
“二拜圣上。
秀儿冲皇上三叩首。皇上威严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倒是身旁的皇后极为开心,不住点头。
“三拜师父。”
秀儿冲徐一真三叩首。徐一真点头示意。
“敬茶!”
秀儿端出盖碗茶:“师父,请吃茶。”
徐一真接过,做出喝茶动作,便将茶盏放在供桌上。
“礼成!”
拜师礼,各行各业各有不同。规格低的关上门来冲祖师三叩首结束,规格高的需得敬天礼地沐浴斋戒,又要三师在场,又要师门长辈,观礼嘉宾诸如此类的。
但嫌少有像眼前这样怪异的拜师礼。
规格高得没话说,毕竟连皇上都惊动了。流程潦草的没话说,前后总共不到半个时辰。更别说还是收的女弟子。
从来就有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的说法,凡是技术,似乎忌讳传于女子。传于女子就是传于外人。
更别说男师父女弟子了。
若非有皇家压着,此时太医院中怕早已经流言一片了。即便没有流言,真正学医过程中也有诸多不便。
“不便?”皇上不解:“哪里不便?”
事毕,皇上并没有立刻返回,只将徐一真单独留下,似乎要了解他之后打算如何传授,什么时候传授。
徐一真便说了自己顾虑,换来皇上略带质问的问话。
“圣上容秉,凡学医者,先须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之类。后则是难经、针灸甲乙经之类。针医之法与别的不同,从来都是重实操而轻理论。
“书可以慢慢读,但认穴、下针须得亲身做才可。只是男女大防之下,有诸多不便。”
这种不便,越往后便越明显。明中叶,还有如谈允贤这样有这正统传承的女医。
到了清中叶乃清末,女医连名字都不存了。而民间的药婆也因为没有正统传承渐渐沦为末流中的末流,成了三姑六婆中的一员。
明初男女大防,还没有清末那样的走火入魔,要让一女人在男人身上下针也是不能。
更别说,下针还可以穿着衣服,但认穴不能,尤其是胸腹的穴道。否则认穴便不准,下针便有偏差。
“所以呢?”皇上问:“你打算如何做?”
徐一真思忖半晌,试探地说:“秀儿姑娘之所以拜臣为师,最早便是为了她的病情考虑,而非什么学医。
“现在既已拜师,倒不如白天与臣行医,只从旁观看,晚上则回府休息。若秀儿姑娘之后对医道有了兴趣,再做安排不迟。”
徐一真觉得,这种安排再好不过。
皇上满意点头,又摇头:“最近几天秀儿并不回府,倒是你直接将他送入宫中即可。”
徐一真不明所以,也不问,只点头应是。
皇上转而笑问:“你立了大功。只是刚赏赐了你。再做赏赐怕是有些流言蜚语,不如暂且搁下,将来若你再立功,再一起补给你。”
“你要什么赏赐?且说说。”
徐一真笑说:“臣不过是收秀儿姑娘为徒,算什么大功呢?陛下言重了。”
皇上摇头:“药材一案,凶手已被缉拿,不日便要正法。虽然只是将药材送入宫中的一道关节,但却是好的开端。
“如此,岂不是大功?”
啊?这就缉拿了?徐一真感觉自己哪里有什么功?不过是走个过场。
“凶手是谁?”徐一真问。
朱元璋骤然冷厉,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张宣。”
张宣,蔡国公之子,他便宜底子秀儿的亲哥。论身份,他已是显贵。论财富,他吃喝不愁。论权势,不说数一数二也是前列。
何苦做这杀头的买卖,把假药送入宫中?
他难以理解。
“不提他了。”朱元璋摆手,如同驱赶苍蝇。
“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在院使的位置上呆着便是立功。”皇上说:“何况又不是现在赏你。只随便说说,你要什么赏赐。”
“我想。”徐一真想了想,郑重回复:“辞官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