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在宣纸上绘制出了英国人看得懂的财务报表,将高家目前的资产负债情况都体现出来。
忙完,已是半夜。
她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倒了一杯水正要喝,忽然响起敲门声。
她不确定是程稚文,还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外商,因此并没开门,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
几道敲门声过后,传来程稚文低沉的嗓音:“休息了?”
沈清这才把门打开。
程稚文还是白天那身西装,礼帽取了下来,放在臂弯间,浓密的黑发随意拨向一侧。
听见开门声,他瞬间抬眸,浓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沈清。
“有事儿?”沈清倚在门边,堵住门口,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
“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清轻咳一声,视线飘向一旁:“打道回府呗!还能有什么打算?”
经过今晚和洋商的对峙,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一个洋买办,至多也就牵牵线,货物能不能卖出去,还是看外商,他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
就如他所言,丝绸除非贱卖,否则没希望卖出去,那就算了。
沈清不想贱卖了高家的丝绸,来获得并不解决问题的一两万银子。
不值当,那些丝绸放着,后续还有用处。
而程稚文这人,离开了上海,这辈子应当也没什么交集了。
所以沈清不打算告诉他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休息了,再见!”沈清关上房门。
她一大早就从江州出发,一路舟车劳顿,晚上又应酬那帮外商、连夜准备报表,此时已经累得整个脑子转不动。
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两个时辰,结果太累了,一觉睡到巳时。
沈清匆忙带着资料和样品赶去汇丰银行,被带到大厅靠里一张办公桌前。
金发白皮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贷款经理,用英文问道:“女士,请问您想做贷款是吗?”
沈清点头,也用英文回答:“我需要五万两白银,请问要什么条件才能贷到这笔钱?”
“请问女士您有抵押物吗?”
沈清打开皮箱,将丝绸样本拿了出来,展示在对方面前:“我在江州,有一千五百匹这种质地的丝绸,一共价值三十余万两,如今我想将这些丝绸以五万两白银的价格,全部抵押给贵行。”
贷款金额是抵押物的六分之一,银行应该很乐意做这笔生意才是。
对方连摸都没摸那丝绸,笑着问道:“女士,我们只接受文物和珠宝的抵押,不接受布料的抵押。”
沈清愣了下:“文物和珠宝?”
不由得想起历史书上的描写——汇丰银行的成立,就是为了控制晚清政府,以及趴在国人身上吸血!
它要珠宝文物作为抵押,为的不是利息,而是掠夺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的宝藏。
怒火在心中翻滚,沈清强压着情绪,用流利的英语询问道:“除了文物和珠宝呢?贵行还能接受其他的抵押物吗?”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这大约是沈清最后的机会。
江州当地的钱庄就不用想了,地契已被赵员外拿走,没有任何条件能在钱庄借到钱。
而没有本钱做人造丝,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那腥味浓重的牢房、白花花的刽刀,沈清脊背一阵发凉,颤着手拿起桌上的丝绸,摊开,放到对方手背上。
“请您感受一下这款丝绸的质地,它很柔软,轻若无物,被它拥抱,会有一种躺在母亲怀中的感觉……”
沈清试着去说服对方:“这是用最好的生丝制作而成的丝绸,倘若我还不上钱,银行将他们卖出去,亦能超过五万两白银。”
她展示完丝绸,就要抽回的手,双手却忽然被对方的大手按住,紧紧的。
她一惊,立刻挣扎,花了一些力气才抽回自己的手。
手背放到身后去,嫌弃地蹭了蹭。
“如果女士您能亲自展示这款丝绸的质地,”对方压低声音笑了笑,视线在她隆起的胸脯上流连,“让我感受躺在母亲怀中的那种感觉,我会批准你的贷款。”
沈清听明白了,恶心的感觉顶到喉咙。
整个人很不舒服。
她强忍着没发作,做最后的争取:“我可以送您一套同品质的丝绸床品,您只要把它换到您的床上,您就能感受到我说的那种感觉。”
对方声音压得更低了,被丝绸覆着的双手又伸过来,企图再次抚摸她的双手:“我想,女士您亲自展示,效果会更好……”
话到这里,沈清已经知道银行贷款这条路走不通。
她变了脸色,用力扯过丝绸,塞进皮箱里,扣好,站起身。
愤然转身,却瞧见一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程稚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后面。
他依旧一身三件式英式西服,头戴礼帽,双手背在身后,此时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似乎已经站在那儿看了些许时间。
有个外国人站在他身侧,一脸谄媚地跟他说着什么。
他们身后一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所以他刚才是跟人在里头谈事情……
沈清不由得猜测他是否也有银行的关系,踟蹰地站在原地,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央他说说情。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就如昨晚,他牵了线,也做了说客,但一谈到价格,那帮洋商原形毕露,他也没有法子。
而今日,她并无文物珠宝抵押,银行又怎会放款给她?
罢了,没有用。
思及此,沈清深吸一气,提好皮箱,神色陌然地从他身旁经过,出了银行大门。
她回到饭店,很快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江州。
此行来上海,毫无收获,她得赶紧回去另想办法。
从饭店出来,有一辆马车候在外头。
沈清认出那是程稚文的马车,脚步一顿。
她犹豫着要不要坐他的马车,和他一道回江州。
经过昨晚他的那一番质问、她的控诉,她眼下是万分不想看见他,更不想与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内心必然还怀疑她的身份,定会找机会再次逼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