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大萨满邸兀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发僵,舌头发硬,脑袋也嗡嗡作响,再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如果局势真的像车鼻可汗说的那样演变,突厥别部,的确还有希望顶住明年春天唐军的征剿,甚至浴火重生!
问题是,阿史那贺鲁如果起兵造反,又怎么可能满足做区区一个泥步设?
想当年,突利可汗无论兵马数量,还是地盘大小,都远远低于颉利,仍旧不满足于泥步设的封号,非要起兵跟颉利争一争谁才突厥人的王!争夺失败之后,掉头就投降了李世民。
如今阿史那贺鲁地盘比车鼻可汗大,兵马比车鼻可汗多,血统还比车鼻可汗更纯正,他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起兵比车鼻可汗晚了半年,就甘心位于车鼻可汗之下?
所谓先后有序和拿下大唐之后再重新“商量”座次,不过是车鼻可汗的一厢情愿而已!如果换了自己跟阿史那贺鲁易位而处,要么等到车鼻可汗被唐军剿灭之后再正式竖起反旗,先利用车鼻可汗来消耗大唐国力和军力。要么,就趁着唐军与车鼻可汗斗得两败俱伤之时,杀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你不必担心那么多,帮我稳住眼前局面就是!”嫌弃大萨满总是跟自己唱反调,车鼻可汗挥了下手臂,非常自信地命令,“我距离中原更近,距离大食更远,贺鲁刚好跟我相反,大食国自然懂得,在我跟他之间,选择谁来做突厥大可汗对自己更有利。另外,贺鲁那边,至今还没准许讲经人建立真神的寺庙,而我这边,已经答应讲经人,只要他帮我度过此劫,我就让一个儿子当众受洗,成为真神的信徒。”
“斛勃,你会失去狼神的庇佑!即便明天我在祭拜狼神之时,假装不知道此事,你也瞒不住他的眼睛和耳朵。”大萨满邸兀急得两眼发红,挥舞着双臂抗议。
“这是权宜之计,我自己永远不会背叛狼神,羯盘陀也不会!”车鼻可汗侧身退开半步,理直气壮地回应,“狼神在与异神战斗之时,偶尔也会采取计谋。”
“你,你……”大萨满邸兀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手掌在刀柄上开开合合。
他今天原本想以帮助车鼻可汗稳固地位和军心为条件,劝说车鼻可汗远离那群大食骗子,禁止真神教在突厥人的祖地传播。却没想到,车鼻可汗已经走得这么远。
既然车鼻可汗都打算安排自己的一个儿子追随讲经人了,自己再将“禁止讲经人及其徒子徒孙继续招摇撞骗”的条件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车鼻可汗肯定不会答应,并且还极有可能,使出各种手段逼迫自己,帮他一道欺骗狼神。
“我一直在教导羯盘陀,将经文放在嘴上,将对狼神的虔诚放在心里。”车鼻可汗又向旁边提了半步,一只手也按上了刀柄,“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好处。眼下,咱们突厥太弱小,想要恢复祖先的荣耀,就只能在大食和大唐之间做选择。我能只在表面上让步,已经非常不容易。换了别人做可汗,还未必如我。”
“如果那样的话,我宁愿咱们仍旧选择大唐!”大萨满邸兀也退了一步,高声叫嚷,“至少,大唐不会让咱们背叛狼神!”
“可大唐会让咱们的孩子读他们的书,识他们的字,学着他们一样以写文章为荣。”车鼻可汗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驳。“读了他们书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你也能看到,沙钵罗就是最好的例子!”
“沙钵罗?他,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了?陟苾和羯盘陀的命,可都是他救回来的?”大萨满邸兀无法理解车鼻可汗的想法,皱着眉头,本能地反问。
“他敢跟羯盘陀争夺可汗之位么?他敢抢占陟苾的牛羊、随从和女人么?”车鼻可汗又撇了撇嘴,满脸不屑,“他立了那么多的功,连为自己争一争都不敢,将来,又怎么能指望他去跟同罗人,跟契丹人,跟汉人争夺天下?如果我把汗位交到他手里,用不了二十年,突厥人就不会再以上马作战为荣,他和他的子孙,也会把自己彻底变成汉人!”
“这,这……,斛勃,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萨满邸兀越听,越觉得车鼻可汗可能已经得了失心疯,皱着眉头提醒。
双方之间的距离,早已经超过了手臂加横刀的长度。为了避免车鼻可汗对自己产生更多敌意,他松开刀柄,将双手放在胸前缓缓拍打,“斛勃,咱们都先不要生气,我没说不帮你向狼神请求支持。也相信,你仍旧把狼神放在心里头。至于你选择谁做继承人,更不关我的事情。在咱们突厥,大萨满这个位置,向来是父子相承,谁将来接替你做了可汗,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哼!”车鼻可汗冷哼一声,也松开了刀柄,走到桌案旁,抓起一只装满了马奶酒的皮口袋,嘴对嘴大口狂饮。
知道他需要时间平缓心情,大萨满邸兀也没有急着继续跟他争论。只管在旁边耐心地等候。直到车鼻可汗将皮口袋系好之后放下,才用尽可能缓和的声音补充,“我绝对不会干涉你选择谁继承你的可汗之位,大萨满通常都不会活得太久,我也未必能够活着看到你的继承人登上可汗之位。但是,你刚才好像是说,正因为沙钵罗先后救了陟苾和羯盘陀的性命,并且没拿救命之恩索要回报,才……”
“咱们突厥人,是狼神的子孙,对吧?”急需大萨满邸兀的鼎力相助,车鼻可汗不得不耐下性子,沉声打断,“你见过狼群中,哪个狼王是上一任狼王指定的么?咱们突厥人,连汉人的一成都不到,如果失去了野性,拿什么去征服大唐?如果沙钵罗救了陟苾之后,以此为功劳,要求取代陟苾,也许我还不会对他太失望。如果沙钵罗救了羯盘陀之后,就跟羯盘陀争夺泥步设的位置,我说不定,还真的舍弃羯盘陀而选择他。而他,却等着我来做主,哪里还像狼神的子孙?一个连自己的兄弟,都争夺不过的软蛋,将来又怎么可能争得过外人?”
“也许,是因为沙钵罗年纪还小的缘故吧!”终于弄明白了车鼻可汗的思维逻辑,大萨满邸兀叹了口气,用很小的声替沙钵罗辩解。
“你刚才说过,你不会干涉我选择谁来继承汗位!”车鼻可汗摇了摇头,快速提醒。
“我的确说过。”大萨满邸兀愣了愣,随即,苦笑着点头,“我以后不会再替他做任何辩解。只是,斛勃……”
认真地看向车鼻可汗的眼睛,他顿了顿,缓缓补充,“你担心。读了唐人的书,会被唐人同化,忘记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孙。可你想过没有,咱们突厥,有几个人能跟你说的那样,做到把经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里头?如果狼神的子孙,开口闭口都是真经,他们还是突厥人么?”
“这……”答案就摆在明面上,然而,车鼻可汗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沉吟着低下头,又去找已经喝瘪了的酒袋,避免与大萨满邸兀的目光相接。
“斛勃,你那条路根本行不通。你早就知道结果,所谓把经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里,只不过是你自己欺骗自己而已!”大萨满邸兀难得抓到一次机会,岂肯让车鼻可汗借着喝酒的由头逃脱?上前数步,伸手按住装马奶酒的皮袋,高声断喝。
“不是,我没有,你瞎说!”车鼻可汗果断放弃了皮袋,大步后退,同时再一次将手按在了刀柄上,“我把狼神放在心里是真的,我发誓,我没仔细读过一天大食人的经文。”
大萨满邸兀被吓了一跳,纵身先向后躲出了四尺多远,才确定车鼻可汗没有将刀拔出刀鞘。又再度走上前,继续高声断喝,“你能做到,羯盘陀呢?羯盘陀的儿子呢?还有其他突厥人呢?他们也能够做到么?醒醒吧,斛勃!这样做,即便你能重新建立汗国,也是大食人的汗国,与咱们突厥人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至少,可汗仍旧姓阿史那!哪怕举国上下,都忘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孙。”车鼻可汗额头上大汗淋漓,却咬着牙死撑。
这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撑,也是他明知道大食人是在利用自己,也甘心充当其爪牙的理由。
即便将来建立的突厥汗国,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食人的汗国,至少,其可汗仍旧姓阿史那。而变成唐人之后,阿史那这个姓氏,却会很快与刘、曹、孙、杨等姓氏一样,不再代表任何高贵血脉。
“你——”同样姓阿史那,大萨满邸兀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没有勇气再苦苦相劝。单手支撑在桌案上,愣愣半晌之后,他才长叹一声,喟然说道,“斛勃,如果这是你的真正想法,我不拦着你。但是,比起变成大食人,我自己宁愿去做一个唐人。至少,他们懂得东西更多一些,也不像大食人那么凶残。”
“当日诛杀大唐使节,你和苏农都有份儿。”明明听出大萨满邸兀已经主动退让,车鼻可汗仍旧哑着嗓子强调。
“是啊,我事先参与了所有谋划,苏农在宴席上也动了刀。”大萨满邸兀的腰缓缓佝偻了下去,仿佛忽然间老了十几岁,“我们都没有路可以回头。”
“邸兀,帮我!帮我稳定军心,顺利返回金微山下,否则,无论大食人,还是唐人,咱们都做不成!”车鼻可汗看得心里有些不忍,又一次缓缓松开握在刀柄上手,诚恳地请求。
“是啊,我必须帮你稳定军心,而你,继续我行我素,什么都不用答应。”大萨满邸兀苦笑,摇头,满脸沧桑。
“我会让苏兀做我的女婿。”车鼻可汗想了想,再度重申,“另外,我送给讲经人做弟子的,肯定是沙钵罗。你知道他的情况,深信唐人那一套。刚好可以用来抵消……”
正准备说出选择沙钵罗(史笸箩)去追随讲经人的诸多好处,中军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敌袭,敌袭——”
“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示警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令人脖颈和脊背等处,寒毛倒竖。
“不要慌,准备迎战!”车鼻可汗立刻顾不上再跟大萨满邸兀纠缠,拔出腰间横刀,一个箭步窜出了中军帐外。
“大汗小心!”大萨满邸兀本能地提醒了一句,也经跟着冲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向叫喊声最响亮处张望,只见大前天夜里来袭的那名唐将,又闯入了自家军营。仍旧是身穿一袭白袍,手持月牙铁戟,只是将胯下坐骑从纯黑色的特勒骠,换成了火焰般的什伐赤!(注:什伐赤,昭陵六骏之一,也指波斯来的赤色战马。什伐是波斯语,马。)
伯克格拉昨天中午,在一百多里外被白袍唐将射杀。今天一大早,叶护毒逯又带着五千兵马去一百里外继续搜索白袍唐将。所以,眼下留在军营里突厥将士,也都以为唐将距离自己至少有一百里远,根本没做任何战斗准备。仓促之间,哪里抵抗得住,又一次,被杀得抱头鼠窜,尸横遍地。
好在是白天,所有人狼骑都能看清楚唐军数量不多,因此,被杀得狼狈归狼狈,却不至于炸了营。在几个伯克的全力组织下,众将士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之后,慢慢又以车鼻可汗的中军帐为核心,重新稳住了阵脚。
而那白袍唐将,也没指望能直接挑了车鼻可汗。见突厥狼骑们的反应越来越稳定,果断将月牙戟又换成了角弓,隔着一百多步远,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将车鼻可汗的羊毛大纛再度射落于地。
随即,收弓,拔马,在上万突厥狼骑的注视下,带领身边的四十多名弟兄,扬长而去!(注:薛仁贵的射术,历史文献有专门记载。唐诗,仍留一箭定天山,说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