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而已,智者?他们根本不配!”伯克达利撇了撇嘴,小声对苏术古的观点表示赞同,随即,又快速补充,“小心点儿,这话可别让外人听了去。如今部落里和以前不一样,很多信了欧麦尔那一套的家伙,连亲生爹娘都不认了。”
“这个我省得。见了张口闭口真神的家伙,我都绕着走。”大箭苏术古知道达利是真心替自己考虑,答应着点头。
“还智者呢,啥都不懂!”
“就会糊弄人,真需要他出马之时,立刻原形毕露!”
“骗子,蠢一群骗子,也不知道大汗为何会相信他们?”
……
不止是苏术古何达利二人对讲经人欧麦尔彻底失去了信任,同一时间,其他许多突厥将士,也都悄悄地表达自己的失望。
在草原上,智者两个字,可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敬语,同时还代表着对学识、经验和解决问题能力的一种期待。对于识字率低到不足千分之一,甚至根本没有自己文字的草原部落,一个智者的到来,往往意味着新的狩猎和养殖技能,新的生存经验,甚至让整个部落脱胎换骨的知识体系。
一年之前,欧麦尔带着优良的铠甲,精美的货物和锋利的兵器来拜见车鼻可汗,正巧车鼻可汗也在处心积虑谋划背叛大唐。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前者通过后者建立了与大食国王(实际为哈里发)的联系,并且得到了大食国的支持承诺。后者,则获得在金微山下随意传教的权力和智者的超然地位。
此时大食国正处于激烈的扩张期,对领土、财富和学问,都具有强烈的占有欲望。丝毫不排斥将周边各国的知识吸收为自己所用。因此,比起活动区域只限于金微山南北的车鼻可汗及其麾下将士,欧麦尔无论见识广博程度、知识储备和政治经验,都高出了不止一筹。
而大食真神教的教义,也远比突厥各部原本信奉的萨满教更完善,更系统,并且逻辑自洽。因此,欧麦尔很快就就在突厥别部获得了一大批崇拜者,并且从中发展出了第一批真神教徒。
然而,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儿。突厥将士对欧麦尔智者越崇拜,内心深处对他寄予的希望就越大。而欧麦尔在突厥别部发展传教越顺利,与大萨满邸兀及其徒子徒孙们的冲突就越趋于明面化。
如果欧麦尔的见识和知识,始终不暴露出短板还好,凭借车鼻可汗的支持和真神教经文的迷惑性,崇拜者们即便偶尔对他不满,也不会弃他而去。大萨满邸兀及其徒子徒孙们,也不敢明着对他进行打压。
偏偏在车鼻可汗受了他的煽动起兵造反之后,他的见识和知识,迅速就变得捉襟见肘。与已经绵延了数千年的华夏文明相比,大食国在剧烈扩张过程中汲取的那点儿知识,无论厚度还是广度,都远远不够看。
前天半夜忽然掠过天空的那几百只孔明灯,就远远超过了欧麦尔见识的极限。今天傍晚,忽然消失的瀚海唐军,又让他再一次目瞪口呆。
大萨满邸兀在重建突厥人祖上辉煌这一目标上,与车鼻可汗完全一致。然而,对于车鼻可汗放任欧麦尔传教,却非常不满。欧麦尔连续两次暴露出他见识有限,对于大萨满邸兀来说,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把柄。
他根本不用明着发力,只需要稍稍动用手脚,有关欧麦尔智者名不副实的话头,就在突厥将士之间被煽动了起来。
如果欧麦尔只是个纯粹的学者和讲经人,可能也无大碍。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遇到自己不懂的事情,想办法弄懂,并且将相关知识学会就是。偏偏他身上还承担着煽动叛乱,为大食兵马东进开拓道路的使命。
车鼻可汗之所以凭借一个小小的突厥别部,就痴心妄想拿下整个草原和中原,与欧麦尔的不断煽动和利诱,脱不开干系。突厥别部的中下层将领和文官,之所以坚信他们跟着车鼻可汗发动叛乱之后,可以重现突厥祖先的辉煌,也有很大程度上是相信,大食国在各方面都丝毫不亚于大唐,可以为他们提供强力的支持。
如今,唐军主力已经在受降城集结,大食国除了百十领铠甲和几十驼货物之外,其他承诺的支持,却迟迟没有兑现,已经让许多突厥将士心中生出了上当受骗的感觉。欧麦尔再接连暴露出,他肚子里的那点儿学问,跟大唐的寻常少年和老卒都没法比,突厥将士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车鼻可汗的三个儿子轮番上阵,没打过十六岁的婆润和几个中原来的少年。欧麦尔和他的追随者们,只是一群骗子。大食国援兵的支持永远不会来到。以上打击都不足以致命,但是,当所有打击叠加起来,许多突厥将士,心中都迅速开始怀疑,重现突厥祖先荣耀这一梦想,到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的确,当车鼻可汗亲自出马之后,最终还是带领大伙拿下了回纥汗庭。可车鼻可汗已经是突厥人的主帅,大唐在婆润之上,还有燕然大都护,十六卫大将军和天可汗李世民!
……
两月来,依靠屠杀和劫掠鼓舞起来的士气,迅速衰退。几天前成功拿下回纥汗庭的兴奋,也被连续两次打击,消解得七七八八。
天气最终还是冷了下来,距离开春至少还有两个月时间,继续追着婆润在草原上兜圈子,却连对方怎么“飞走”的都不知道,突厥将士们真的提不起任何精神头。
“通知将士们安营扎寨,今天不继续追了。明天和后天,也不继续。大伙儿就在小沙南岸休整两日,养精蓄锐,然后去荡平了二百里外的那个回纥别部。老子不信,十六部回纥,个个都能飞天遁地!”不愧为当世枭雄,车鼻可汗迅速察觉到了麾下狼骑的士气低糜,迅速拿出了应对之策。
中原有句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婆润能带着他麾下的瀚海唐军消失,十六支回纥别部却不可能带着牛羊粮食,一起消失不见。将各回纥别部都杀得血流成河,婆润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根基。而抢劫和杀戮,向来是鼓舞狼骑士气的不二法门。
“得令!”
“遵命!”
“大汗英明!”
……
欢呼声轰然而起,原本已经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的将领们,顿时来了精神头,一双双眼睛冒出咄咄光芒。
“大汗,我麾下的一个契丹马奴,刚才汇报说,他能猜到婆润带着麾下将士去了哪里。”没等欢呼声平息,伯克达利的汇报声,却忽然响了起来,与周围的热闹环境格格不入。
讲经人欧麦尔的眉头迅速骤紧,随即,又迅速松开,转过头,用两只灰绿色的眼睛看着伯克达利,身体微微前倾,做认真求教状。
大萨满邸兀眉头微微上挑,也迅速将身体转向伯克达利,目光里充满了鼓励。
“契丹马奴,他不是为了讨好你,信口胡说吧?咱们的斥候已经搜遍了周围五里,根本没看到任何马蹄印和马粪。”车鼻可汗则将信将疑,皱着眉头询问。
“没有找到马蹄印儿,是因为回纥人从冰面上逃了。而马粪可以用粪兜接住,避免落在地上。”伯克达利显然已经做过了一番验证,非常肯定地回答。“契丹人那边河流多,冬天也比这边暖和。那个马奴出自契丹日连部,他家乡就紧邻着一条大河。据他汇报,冬天时把高车卸掉车轮,用两片木头取代,就可以让牲口拉着车在冰面上走,远比走在平地上迅速。”
“你是说冰车?”欧麦尔的眼睛立刻开始发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伯克达利对面,连声催促,“那个马奴在哪?把他带来见我?冰车的确可以在冰面上拉着走,但马蹄印呢,马蹄印怎么可能不留下来?”
“马奴是我的私奴!”伯克达利毫不客气抬起手,将讲经人欧麦尔拨拉到一旁,然后继续向车鼻可汗汇报,“我刚才派人试过了,满载粮食的辎重车,卸掉轮子,钉上两块硬木板,用马拉着在冰面上走,最开始会稍微费些力气,只要动起来,就越来越轻松。”
他虽然是领兵大将,如果放在两个月之前,对讲经人欧麦尔如此不礼貌,车鼻可汗肯定也要出言斥责一番,甚至会逼着他向讲经人欧麦尔当众道歉。而今天,车鼻可汗却果断无视了他对讲经人欧麦尔的粗鲁动作,皱了皱眉头,继续询问,“人和马都不会摔跟头么,我记得前天夜里你带兵穿过白马湖去袭击敌军,弟兄们摔伤了将近两成。”
伯克达利示威般看了讲经人欧麦尔一眼,然后继续回应,“启禀大汗,属下的马奴说,把鞋底裹上一层白茅,走在冰上就不会摔跟头。属下刚才试过了,这办法的确好用。白茅上有很多小刺,只要不变湿,就可以防止打滑。马蹄裹上白茅之后,效果也是一样。而白茅在冰面上变湿之后,再裹上一层干的,就行了。”
“嗯——”车鼻可汗迅速将目光看向已经被夜色笼罩的河面,低声沉吟。
金微山下的冬天,远比小沙河这边寒冷。突厥人虽然不会用雪橇,小时候却都玩过用木板做成了冰车。按照冰车的道理去推测,伯克达利的说法,丝毫不难理解。
只是,先前众人搜肠刮肚想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却谁也没想到过,瀚海唐军会把马车改成冰车,将人脚和马蹄包裹上白茅,沿着冰面“溜之大吉。”
“马蹄印呢,即便是包裹了白茅,冰上也该留下马蹄印吧,为何冰上没有发现任何马蹄印?”讲经人欧麦尔却仍旧不相信唐军采取了如此简单的办法就骗过了自己的眼睛,红着脸继续刨根究底。
“马蹄包裹了白茅之后,在冰上原本就留不下多深的印记。而冰面却会自己恢复。天越暖和,恢复得越快。凡是用心留意过冰面的人,都知道这个情况。”伯克达利又看了他一眼,回答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