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山距离唐军所驻扎的白道川只有一百二三十里路,阿波那不敢在山下逗留太久。将战场打扫完毕,将所有缴获搬上骆驼和战马的脊背,并按照约定给珊珈留下了六十匹骆驼和可供六十个人吃半个月的干粮,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他带领麾下的马贼们,匆匆而去。
虽然相信阿波那不会出尔反尔,后半夜,姜简和史笸箩两个,还是没敢轻易放松警惕。
二人将少年们分为两班,各自带着其中一班值夜,轮流密切关注山下所有动静。直到天光大亮,确定山脚下已经没有一个马贼,才终于将心脏搁回了各自的肚子里。
珊珈带着少女们去山下取了一些粮食,在泉眼旁用石板为锅,为所有人做了一顿早饭。大伙先填饱了肚子,又埋葬了战死的同伴,然后才抬着伤号们来到山下。
总计还剩二十二个少年,几乎个个带伤。九个少女,全都精疲力竭。还有四个重伤号,随时可能宣告不治。昨天一战,大伙可谓损失惨重。然而,此时此刻,在大部分少年和少女心中,骄傲都远远多于悲伤。
他们在没有任何辎重和补给的情况下,顶住了至少八倍于己,且武装到牙齿的大食马贼。他们从始至终,没让大食马贼越过第一道防线。
他们在伤亡尽半的情况下,士气都没有崩溃。他们曾经山穷水尽,却没想过向敌军投降!
他们用生命,告诉远道而来的大食人,草原并没那么容易被诶征服。
他们用热血,扞卫了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
挺起来的脊梁骨,轻易就不会再弯下。经过了此战,他们轻易不会再被俘虏,也不会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轻易把自己的身体和未来交给命运。
当他们带着缴获来的盔甲,兵器和身上的伤口回到各自的部落,长辈们必将会以他们为荣。而同龄人,也必然会以他们为楷模!
“喂,姜简兄,接下来你准备去哪?”虽然又累又困,眼皮也直打架,史笸箩却不想睡觉。在骆驼背上横过身子伸开手臂,轻轻推了推骑在另外一匹骆驼背上,为所有人带路的姜简,低声询问。
“咱们不是昨天后半夜就说好了么?先退回到受降城(白道川)休整,找郎中救治重伤号,并为大伙处理身上伤口。”危险解除,疲倦的感觉就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姜简一边打哈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史笸箩又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继续追问,“我是说,等大伙身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之后。别人都各回各家,你呢?”
“嘶——”不小心被他捅到了肋下的伤口,姜简疼得倒吸冷气,身上的困意瞬间消失了一大半儿。
用手将史笸箩的手指拍开,他没好气地呵斥,“干什么啊,你!好不容易,伤口才不再流血。捅伤了我,等会儿再遇到麻烦,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出去断后!”
呵斥罢了,他又意识到对方乃是无心之失。想了想,放缓了语气低声补充,“我答应止骨,送阿茹回大潢水畔的大贺部。萧术里,瑞根,羽陵铁奴,苏支他们几个家也在那边,我们约好了一起走。你呢?怎么问起这些了?莫非你改主意了?”
“我送你们到受降城北门那,就不进城了。”史笸箩早就准备,立刻轻轻点头,“我和史金身上的伤无大碍。等你们到了安全处,我就跟他一起回金微山下的家。”
“不进城,就你们两个人,万一再遇到马贼怎么办?”姜简吃了一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经历了一连串风浪,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塞外形势的复杂。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像半个多月之前那样,认为自己单枪匹马就可以肆意闯荡。当然,也不认为史笸箩只带着一名亲信,就能顺利返回其故乡。
“你忘了,我是在长安待不下去,才逃回塞外的。否则,也不至于被苏凉这头老狐狸所骗。”几度与姜简同生共死,史笸箩已经彻底拿他当做了朋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解释。
“这?抱歉,我累糊涂了,没考虑到这一层!”姜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惭愧地拱手。
这么多人,结伴进入受降城,队伍中的每个少年,还几乎都带着伤。受降城中的大唐官兵,不可能不过问。
而只要过问,史笸箩的真实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如果他真的在长安城内犯过案子,保不齐会被官兵被当场拿下!
“没事儿,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史笸箩笑了笑,故作大气地挥手,“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下次注意就好。”
“你——”姜简扬起马鞭,作势欲抽。然而,看到史笸箩衣服下一块块隆起来绷带,又于心不忍。最终,无可奈何地把马鞭放下,低声劝告,“你还是不要冒险了。装作被阿波那掠走的部落牧民,跟我们一起进城就是。只要咱们提前对好口径,暴露的可能应该不会太高。等我把阿茹送回大贺部,再请大贺部出动青壮,把你***安送回家。”
说罢,又犹豫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你究竟在长安犯了什么事儿,很严重么?如果不严重的话,其实也不用逃回漠北。回头我想办法托人帮你斡旋一下,说不定,官府会放弃追究。”
受家教影响,他一路上,从没探听问过史笸箩的过去经历。而现在,却因为把对方当成了朋友,且关心对方的安危,才破例问了一回。
“不大,纯属遭受了池鱼之殃!”史笸箩被问得心中发暖,笑着摆手,“不过,估计也不是你能帮忙斡旋得了的。更何况,你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出关,连‘过所’都拿不出来!”(注:过所,唐代路引兼身份证。)
话音落下,他忽然脸色大变,伸手就去扯姜简的骆驼缰绳,“对了,你也不能回去。无‘过所’出关乃是重罪,守军发现之后,肯定会把你拿下!”
“我准备冒充阿茹的兄长,受降城的守军,没人认识我!”姜简被说得又是感动,又是尴尬,连忙出言解释。“另外,我带回了几颗大食马贼的首级,可以揭穿他们的真实身份。驻守在受降城的大唐将领,得知大食国已经把爪子伸到了他眼皮底下,肯定会被吓一大跳,哪还顾得上再查我是不是真正的大贺止骨?”
“那倒也是,他们应该分得明白轻重缓急!”认为姜简的话很有道理,史笸箩轻轻点头。
“那就跟我们一起进关。你冒充萧术里的弟弟就是,反正没人能证明你不姓萧。”姜简仍旧不放心让史笸箩只带着一名随从返回漠北,想了想,继续低声劝说。“况且你身上的伤也需要找郎中敷药。待养好了伤,大伙一起走,总比你们两个回去安全。”
史笸箩听得怦然心动,然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轻轻摇头。姜简拿不出“过所”擅自出关,被抓了现行之后,顶多是一顿板子外加五年监禁。而他如果被守军发现是偷偷溜走的突厥别部人质,恐怕立刻会被绳捆索绑押回长安,然后送往法场斩首,给使团报仇。
“那你在城外先扎帐篷住几天,等养好了伤,或者找到北行的商队搭伴再走。”姜简猜到他可能另有苦衷,便不再劝,转而低声叮嘱。
“你哪,真是属狗熊的。无论被蜜蜂蜇了多少回脑袋也不涨记性。还找商队了搭伴儿,难道被卖了一次还嫌不够?”史笸箩被逗笑,朝着他连连翻白眼儿。
笑罢,心中又涌起一团离愁别绪,想了想,低声询问,“姜简,我记得你出塞,是为了给你姐夫报仇对吧?杀你姐夫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我回到家族之中,派人取他的首级,肯定比你单枪匹马去找他算账来得快。”
“这……”姜简不忍心把朋友拖进漩涡,苦笑着摇头,“告诉你倒是可以,但是,你还是别勉强了。我的仇家,势力非常庞大……”
“还能大得过我们阿始那家族?”没等他把话说完,史笸箩就满脸不屑地打断,“告诉我他的名字,然后你只管在受降城中,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两个月之内,我杀不了他,从此就不姓阿始那!”
“真的别胡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别找死!”姜简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摇摇头,低声叮嘱,“他也是你们阿始那家族的人,名叫阿始那斛勃,自称车鼻可汗。麾下据说控矢三万。你别招惹他,我自己的仇,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千万不要胡乱插手!”
他记得大唐有好几位姓阿始那的将军,甚至包括处罗可汗之子,阿始那杜尔。所以根本没把号称阿始那家族嫡系血脉的史笸箩,与那车鼻可汗往一处联系。
他他眼里,那车鼻可汗实力非常庞大,绝非寻常人所能招惹得起。自家好朋友史笸箩去找此人的麻烦,必死无疑。所以,只管一再叮嘱对方,不要胡乱插手自己的事情。
谁料想,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史笸箩脸色煞白,身体在骆驼背上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笸箩,莫非这位车鼻可汗是你的什么长辈?”姜简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询问。
“不,不认识。阿始那是个大姓,即便在长安城里的阿始那,彼此之间都未必是亲戚!”史笸箩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般,连声否认,“我刚才不小心抻到伤口,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我……”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抬手指向姜简的身体左侧,“不好,马贼!那边,披着黑袍子的马贼——”
“什么?”姜简紧张得寒毛倒竖,本能转头朝着史笸箩手指方向张望。就在他将头扭过去的一刹那,史笸箩已经从腰间拔出了横刀。
刀光闪烁,寒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