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希音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面前的合同。
白纸黑字,由不得她看不懂,可她又是真的看不懂。
监控视频里,父亲还在声嘶力竭地同常希音吵着架。父女亲情,血浓于水,她自己的亲生父亲要跟她兵戎相见。
而就在电脑下来,书桌上摊开的,却是这样一份形同于儿戏一般的“婚前协议”。
她跟丁一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维系他们的,只有一点点的利益,和一点点的、稀薄的“爱意”。
可是他却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
饶是常希音再不懂婚姻法,她好歹也是跟律师谈过,也掌握了一些常识。
虽然当时她说过自己不要财产,律师还是很尽忠职守地同常希音演算过许多种可能性,比如丁一会如何防备着她,丁一会如此苛刻地清算财产。对方也善意地提醒她,这并不代表着他不爱她,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的立场。
常希音当时笑笑说,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是谈感情的关系。
律师所预设的一切,常希音都觉得无可厚非,非常接受,完全可以配合。
但反而是眼前的这份合同,完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上面的每一个汉字,方正宋体,她都能看懂。
可是将它们加在一起,常希音就完全读不懂了。
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儿童,面对着全新的语言。
她不懂,这些文字,字里行间,都写着“爱”。
常希音几乎是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丁一:“这、这是什么意思?”
丁一说:“字面意义。”
常希音:“今天是愚人节?”
丁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好笑,远远超出她的智力水平,直接指日历给她看。
今天当然并不是四月一日。
常希音艰涩道:“虽然今天不是四月一号,但你也可以同我玩笑。”
丁一:“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可、可是……”常希音磕磕巴巴地说,“这种婚前协议,不完全是胡来吗?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丁一说:“所以我本来根本就不打算签。”
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比方才更亲昵的姿势。
“可是你好像很在乎这个形式,我就让律师拟了一份。”
“这、这不对啊。”常希音语气颇为艰涩地说,“难道你不需要为你的公司、为你的股东负责吗?”
丁一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皇帝,他们也不是大臣,我的婚姻不是政治,有什么好负责?”
“这根本就不符合经济法……”
常希音还在负隅顽抗。
尽管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缴械投降。
丁一说:“但不符合经济法,但是符合人性。我相信你。”
他的语气这样低沉。温柔。
可是常希音却听到她心里“咚”的一声。
是武器落到地上的声音。
是她内心的高墙被推翻的声音。
她投降了。
彻彻底底的。
她已经失语,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于是转过头来,手臂抱着丁一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那我也相信你。”她在丁一耳边说。
他们在彼此怀抱里,痴缠许久。好像尤其在贪恋着彼此的体温。
片刻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一点,望进彼此的眼睛里。
丁一问她:“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常希音说:“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也不需要跟我约法三章?”
他们四目相对。
双方都是笑着的。
许久未见的那种愉悦的笑容。
常希音在丁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微笑着的、被放大的面容。
她几乎是要溺死在这片深海之中。
黄昏金灿灿的夕阳,越过高楼大厦,从落地窗里折射进来。
将他们拥抱的身影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常希音说:“那好吧,那我的确有三个要求要向你提。”
丁一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你说。”
常希音说:“第一,我不允许你帮助我父亲。”
丁一用邀功般的语气说:“我刚刚拒绝了他。”
“你做得很好。”常希音面露满意的神情。
“是我们心有灵犀。”丁一目光灼灼,“有没有奖励?”
常希音:“……”
不是吧。
这就开始找她要奖励了?
她内心不禁开始感觉到头痛。
好像这个男人最近越来越不好糊弄了——难道是机器人要完全进化成人了吗!不过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也令常希音感到颇有成就感,毕竟他的进化,少不了自己一份功劳。
“有呀。”常希音语气甜滋滋地说。
她翘起红唇,作势要靠近。
丁一直勾勾望着她,喉结轻微地滚了滚。
他以为美人是要乖乖献吻。
他做好准备迎接她。
然而常希音实际上却是做了个假动作,只是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再碰了碰他的。
丁一感觉到唇瓣被轻轻一点。
像蜻蜓低飞过池塘。
这样若有似无的触感,若即若离的涟漪。
他已经尝过更多甜头,不能再满足于此。
“就这?”丁一危险地眯起眼,像野兽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常希音说:“只有这些。”
丁一:“我不满足。”
常希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觉得我爸爸是有多么重要的一个人吗,还能够得到什么高级奖品?”
她说句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着,表情有一点接近于女王般的傲慢。
丁一与其说是被她的话给说服了。
不如说是被常希音这猫咪一般傲娇迷人的神态给吸引了。
总之,他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
只是依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那第二条呢?”
好似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第二次奖励。
更深入的……奖励。
可是常希音却知道,自己的第二条要求,并不会是那么甜蜜的。
她的手按住了丁一的肩,像小猫咪软乎乎的肉垫子。
她也仰起脖子,很认真地看着他,如此虔诚而充满爱意的目光,先软化他,预先给对方打预防针。
“第二条就是,不要公开我们的关系。”
她已经尽量将语气放得低柔婉转。
然而正如常希音所料,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丁一的表情就变了。
他又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只是好歹他还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按捺住了自己,心平气和地问常希音:“理由呢。”
“……给我一个理由。”
常希音早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理由。
因为她对于丁一的性格已经摸得很清楚,知道他是一个很公平、也很讲求逻辑的人。
所以她立刻拿出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我不觉得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与否,对我们而言能有任何改变。我不是嫁给世界,我是嫁给你。”
这句话说得好听,但丁一仍然没有松口。
“但我想公开。”他说。“我不想地下婚姻。”
他眨了眨眼,纤长睫毛微颤,语气甚至有一丝委屈。
常希音噗嗤一声笑了。
她听说过“地下恋情”,却从未听说过“地下婚姻”。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奇的说法。
丁一好像总是能在这些特殊的地方将她逗笑。
“那我们给彼此一年的时间好不好。”她想了想说,“就当这一年是我们的磨合期,如果一年过后,一切都好,我们就公开。”
丁一皱起眉说:“你不相信我?”
常希音说:“一定要说的话,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婚姻。”
如丁一这样的男人自然不会理解,她对于婚姻有多么大的恐惧。
因为她自己就是失败的婚姻的产物。
丁一望着她,又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这个动作有些孩子气。
他似乎也已经看出来,常希音心意已决,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就算他坚决反对,也只能招致她的抗拒。
而他们之间的和平是如此来之不易。
丁一已经不想要再破坏分毫了。
他愿意为了她而妥协。
于是他换了一种语气,有些委屈巴巴地说:“所以这根本不是磨合期,是试用期。”
试用期的意思,就是他还没有转正。他能做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却不是她心里合格的丈夫。
常希音又笑了:“你要一定这么说的话……那也可以吧。”
丁一见她态度软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我相信我们这一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常希音唱反调,很狡黠地一笑说:“那可不一定。”
丁一却没有说她“乌鸦嘴”。
他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将她两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然后语气很轻柔地问她:“一年之后,我们办婚礼好不好?”
“我想看你穿婚纱的样子。”
他的语气是很认真、很虔诚的。
常希音的身体却僵了一下。
“婚礼”二字,于她好像是什么很可怕的诅咒。
她几乎下意识地就要说:“不,我们不会有婚礼。”
但她还是按捺住了这种冲动。
因为现在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丁一。
他脸上写着虔诚,憧憬和向往。他之所以想要和她举办婚礼,是因为他想要和她完成一次盛大的仪式。
他不知道她对于婚礼有着怎样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信任。
可是常希音也要很公允地说,自己如果一定要将这种恐惧强加到他身上,那对于丁一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很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先过完这一年再说吧。”
常希音已经在尽力掩饰。
但今天的丁一似乎总是比平时要敏锐得多。
或许是因为他在牢牢地注视着她,也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纳入了眼底。
所以他没有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反而有些疑惑不解地说:“你不喜欢婚礼吗?”
常希音试图掩饰。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应当在他面前保持诚实。
所以她垂下眼睛,很小声地说:“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心理阴影。”
丁一沉默了下来。
常希音竟然有些害怕他的失望,所以握着丁一的手说:“你会帮我克服的,对吗?”
丁一没有说话,动作很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去。
常希音知道自己力气向来都不如丁一大的。
所以饶是她再怎么想要抓住他,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的手离开。
她的心随之一点点地沉下去。
像被破坏的沙漏。
但就在这时,那只手很轻柔地托起了常希音的脸。
丁一凝视着她,语气很温柔地说:“不用克服也可以的。你不喜欢婚礼,我们就不办了。”
常希音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
她听着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仰头望着对方说:“但你说过想看我穿婚纱了。”
“你就在家穿给我一个人看也可以。”
他长臂一伸,更用力地箍着她。
好像真的不在乎他们之间是不是一定要有婚礼。
但常希音想象着那画面,突然有些脸红。
“好了我要说第三条了。”她有些慌慌张张地说。
丁一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常希音深吸一口气说:“第三条就是,你要陪在我身边,不能因为别人离开我。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