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曾经在很多场合、向许多人介绍过人工智能。他曾经面对过非常挑剔、非常重要的听众。很多时候,他的发言与否,将决定公司的命运,和他自己的未来。
但他从来都很镇定。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如何把控节奏,如何引导听众的情绪,他都已经烂熟于胸。
可是此时此刻,站在这个昏暗的、陈旧的阶梯教室里,面对着这一群孩子,丁一竟然觉得有些紧张。
他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的手放在讲台之下,手指微微攥紧,甚至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开口的前一秒钟,他连视线都有些恍惚。
好像他面对的不是这群懵懵懂懂的小孩子。
而是十年前的另一班孩子们。
他在人群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那张麻木的、冷漠的、没有表情的脸。
那时候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站在这里。
从听演讲的人,变成了说话的人。
他以为他会逃离。
结果却是回归。
他张了张口,薄唇轻启,没有发出声音。
可能他还是有些紧张。
他看到自己的大脑,错综复杂的思绪,像短路的电线,末端相碰,即将碰撞出火花。
他还是觉得自己很干。
上颚与舌头相碰,好像有胶水将它们黏在了一起。
过度的干涸带走了他的声音。
他忘了自己应该要说的主题。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
是谁敢打断他的思绪?
丁一几乎是有些恼怒地转过头——
他看到一双平和的眼睛。
温润的,微湿的,似清泉,泉眼永远是活的,永远在流淌着,永远澄澈,永远包容。
那是常希音的眼睛。
这双眼睛对他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的视线下移。
看到一双润泽的红唇。
红唇轻启,对他说:“丁总,先喝杯水呀。”
一只廉价的纸杯子被递到他手上。
水温也恰到好处,不会太烫,可是提供了足够的温度。
丁一有些恍惚地想,她好像总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这个女人真的是有读心术。
他将杯子拿了起来,放在唇边。
从前丁一的姿势总是很优雅,他只会用嘴唇轻轻碰一下杯壁,动作幅度很小地喝下去。
但是这一刻他似乎变成了年少时的自己。那个永远吃不饱饭、也喝不够水的小男孩。
他几乎可以说是有些暴躁地,又或者毫无形象地,将杯子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还要吗?”常希音在他身边问。
丁一摇了摇头说“不用”。
接着想了想,又对她轻声说“谢谢”。
常希音眉眼弯弯,笑着说:“没关系。”
她笑得毫无负担,这样轻巧。
她不知道他是在感谢她的支持,而非只是这一杯水。
丁一将杯子放到讲台前,再一次直视前方。
他看到大教室,看到大教室里的孩子们,也看到了呼啸而来的时光,看到十年前的自己。
但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
他很平静地说:“那我们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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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是非常有难度的内容。
尤其是对于这群都没有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小朋友来说,理解“人工智能”几乎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常希音承认自己在邀请丁一的时候,其实是抱着一点坏心眼的。
她想要听听这个“机器人”,会如何面对一群孩子。
是否会变得笨拙、慌张、程序错乱。
在最开始的时候,丁一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无措。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抱着看戏的心理,反而有一点点的……心疼。
都说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可是常希音也无法幸免,她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帮他解围。
于是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所做的事情,看似很简单——只是给丁一倒了一杯水而已。
但有些时候,反而就是这些看似最简单的动作,才最能够给人力量和支持。
反正,则是过犹不及。
这是常希音多年所学的专业知识教授给她的。
但她没有想到,这杯水竟然会如此有用——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给他倒的并不是一杯水,而是一盒机油。
这个机器人开始自由地、顺畅地运转,作出非常完美的、令人无可指摘的演说。
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突然一键载入了“儿童教育”模式。
丁总的演讲风格深入浅出。
最大的特点,当然是很简明扼要。
丁一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多之人、也不会说那些很假、很空、很有煽动性的话语。他说的话从来都指向性明确,他只说“有用”的话,哪怕在进行演讲时也是如此。
但他说的内容也并不晦涩,反而很生动有趣。
他应该很了解如何让别人理解自己。
又或者说,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听众,所以也知道该如何设置自己所讲内容的“门槛”。
哪怕现在丁一是站在讲台上,神情平静地侃侃而谈。
常希音却看到了一个更清楚的画面,是他蹲在地上,平视着孩子们,耐心地讲出人工智能相关的内容。
不要说小朋友们了。
就连常希音自己,好像都是第一次觉得:原来人工智能是一种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丁一向孩子们展示,如何与这种对话型AI交流的时候,常希音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巨大的冲动——她决定今天一回家,就下载一个从一的App,也参与这种人工智能的互动。
不过接着她又想,似乎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另外下载App了。
毕竟她已经有了Erix。
Erix无疑也是丁一最骄傲的产品。
常希音偷偷拿出手机,给Erix的对话框加一个星标,暗暗决定以后多一些找他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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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希音的思绪,是被一阵如雷般的掌声所打断的。
这一番精彩的演说终于告一段落。
面对着台下一张张兴奋得涨红的小脸,她实在不忍心立刻就结束。
于是她又站出来问:“同学们有什么问题要问丁总的吗?”
孩子们表现得相当踊跃。
立刻有一只只的小手高高举起来。
她转过头对丁一说:“你来选吧。”
丁一却说:“你来。”
常希音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堂堂丁总,可真是会使唤人。
丁一仿佛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微笑着说:“我相信你的眼光。”
倒是会挺顺毛捋的。
不过,你相信我的眼光吗?
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的眼光呢。
常希音情不自禁地想要使点坏。
她的目光在全场扫视,寻找那些表情最急切、最认真的孩子们。
并期待他们的问题能够狠狠地刁难了一下丁一。
让堂堂丁总下不来台。
第一个孩子被她点到了。
他非常聪明,一点就通,问了一个对于他这个年龄段和受教育水平的小孩子而言,可以说是相当刁钻的问题。
常希音有些蔫坏地看向丁一。
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就轻松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朋友心服口服。
常希音失望地、虚情假意地鼓了鼓掌。
第二个孩子又站了起来。
他非常有好奇心,想法天马行空,问了一个常人根本不会想到的、角度很刁钻的问题。
旁边的院长等人都捏了把汗。
常希音则美滋滋地看向丁一。
这下总答不出来吧?
然而丁总仍是气定神闲地,站在讲台前侃侃而谈,耐心十足。
小朋友大受启发。
常希音非常失望。
“好啦,今天时间有限,丁总也很忙,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院长冷不丁地插嘴道,“希望大家能抓住这次难得的与丁总对话的机会,问一些有价值的问题哦。”
——有价值的问题。
院长这样暗示一番,明显是觉得方才的两个问题太千奇百怪,不够高大上、不够拿得出台面。
而他的话一出,果然有不少小朋友都犹豫地放下了手。
教室里零零星星只剩下几只小手了。
常希音有些兴趣寥寥,就随手点了坐在教室最前方的一位。
这位小朋友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丁一。
字正腔圆地问道:“叔叔,您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院长立刻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
他用余光示意摄影师,赶快将这一段完完整整拍下来,回头能够当宣传素材用的。
而常希音愣了一下,才几乎笑出声。
怎么会有小朋友如此上道,问出这么“有价值”的问题。
她几乎要怀疑这就是院长安插的“托儿”了!
但那小孩子眼睛亮亮的,写满了期待,像是一把小火炬。
分明这是没有剧本的。
他就是想要问这个问题而已。
常希音不禁有些遗憾地想,这下是便宜丁一了。像这样冠冕堂皇的问题,随便他怎么说都可以。
果然,她再一转头,摄影师都已经架好机器,就等着他发挥了。
然而奇怪的是,丁一却沉默了几秒钟。
他很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位面容稚嫩的小朋友。
眼神里所流露出,似乎是悲悯,或者比这更为深重的东西。
晦暗的,无光的,如一层搅不开的浓雾。
常希音在这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
丁一所说的话,大概不会是令院长满意、也不会是什么适合被摄影师拍到的内容。
果然,男人又沉默了须臾,才语气平静地说。
“我没有理想。”
小朋友立刻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您的理想不是做科学家,不是造机器人吗?”
丁一说:“不是,我小时候只想要赚点钱而已。”
“就跟现在的你们一样。”
他的目光,缓慢而温和地,扫过了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群小孩子,那群并不想被他发现的小孩子。
台上之人,台下之人。
十年前的人,十年后的人。
在这一刻达成了微妙的、深重的共鸣。
教室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小孩子们才发出了一声齐刷刷的惊叹:
“哇——”
院长脸一抽,这也太实诚了吧。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地对着摄影师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不要再拍。
接着又想,气氛这么僵,这时候该轮到自己出来打圆场了。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就听到那位常老师又在旁边鼓起掌来。
他愣了一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不是,这也能鼓掌?
这马屁拍得也太假了吧。
然而余光一瞥,他却看到,丁总那向来平而直的嘴角,似乎往上抬了一些。
他好像有点高兴。
接着,他就听到常希音说:“想要赚钱,是因为想要快点长大、快点独立,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很好的理想,对吧?”
“我们也要感谢丁总,这么诚实。怎样的理想都不可耻,怎样的人生都是值得活的。”
这番话竟然能说得这么漂亮,这么掷地有声。
院长完全愣在原地。
不是,这个常老师,也太会说这些话了吧?!
他还不知道如何反应之时,就听到身边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该死,是谁竟然该给这番指鹿为马的假话鼓掌了?
院长很不高兴地瞪了过去,意图用眼神来阻止对方。
然后他又傻眼了。
因为那个鼓掌的人,正是丁一、丁总本人。
他在微笑,在望着常希音微笑。
他看起来的确很高兴,因为她的这番话。
而院长也绝望地意识到……
可能在拍丁总马屁这件事上,自己是永远不会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