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希音读书读得如痴如醉。
书店很安静。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她在这里完全忘记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挑出了一堆自己想要的书,打算去结账。
就在这时,有个人却迎面走过来。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两鬓斑白,鼻梁上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隔着眼镜,老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里好久没有顾客了。”他对她幽幽地感慨。
常希音:“您是这里的老板?”
对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他不仅在这儿开书店,隔壁的麻将馆也是他的。
常希音一时汗颜。
这职业跨度也是有点大。
他们走到收银台,常希音本以为对方要扫条形码标价,谁知道他却拿出了一杆秤,直接按重量计费。
最后果然给了她一个非常非常低的价格。
常希音愣住。
“这么便宜吗?”
“是啊。”老头满不在乎地说,“反正都是些旧书,没人买,放在这里也是吃灰,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他说得轻巧,常希音却知道绝非如此。
哪怕从书店的陈设、布局和收藏,就知道对方花了多少心思。
这是一个真正爱书之人。
她摇了摇头说:“可是这些书都是孤本,市场价应该更高的。您收集这些书,想必也花了不少心思。您付出的努力,也应该得到回报。”
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老人分明目光一闪。
但最后他只是咧嘴一笑:“怎么,小姑娘,这么急着给我送钱啊?”
常希音固执地说:“这是您应得的。这些书值这个价钱。”
她在金钱方面,有一种奇怪的天真。
就好像刚才她可以毫不吝惜地把那只玉镯子送给那群贫民窟的小朋友们。
老头哈哈大笑:“没想到今天真碰上个冤大头了。”
他没说收不收她的钱,反而从柜台背后拎了个木凳子出来,示意她坐。
木凳子上积了不少灰尘。
好在常希音自己并没什么洁癖,坐也就坐了。
老头见她表现得这样随和,笑得更加开心,又说要请她喝咖啡。
他急匆匆地跑到了隔壁的麻将馆里。
常希音远远听到麻将馆内有人高声喊:“怎么了老头,怎么还舍得给人喝你那宝贝咖啡了?”
对方也乐呵呵地喊说:“别介,大客户来了!”
常希音听得好笑,心想嘴上当她大客户,其实给她的价格跟收废品也差不多,这和做慈善有什么区别,看来这老头是性情中人。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很惊讶,不知道丁一是怎么发现了这个书店。
环顾四周,却发现男人不知所踪。
或许他是临时有工作。
常希音这样想着,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了。
没过一会儿,老头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回来。
那只杯子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的,甚至一边还有豁口。
常希音猜想如果是丁一面对这只杯子,以他那种洁癖劲儿,大概会十分抓狂。
她一边想一边又忍不住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好喝!”常希音立刻眼睛一亮。
这老头果然深藏不露。
这杯咖啡浓郁香醇,油脂丰厚,入口还有回甘。
比那种所谓精品咖啡馆里大几十块的手冲咖啡还要更好喝。
……真是绝了。
她小口小口地品尝。
老头从常希音的态度也能看出,这是个懂行之人。
他的表情更加满意,喝完咖啡又要请她吃点心。
常希音在这里大快朵颐,顺便就跟对方攀谈起来。
老头问她怎么会来这里。
常希音说我也不知道,是我……朋友带我来的。
她内心对于自己该如何称呼丁一起了些矛盾,在“丈夫”和“朋友”中间抉择了一番,最后选择了“朋友”。
老头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纠结,语气很自然地问她:“那你朋友呢?现在在哪里?”
常希音说:“可能有点事出去了一趟。”
老头说:“能找到这地方,真是不容易。”
常希音又恭维他一番,夸他爱书、懂书、懂藏书,将老头吹得飘飘然了起来,才借机问他,怎么会将书店开到这里来。
老头说:“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开店,不是为了赚钱。主要就是陪街坊邻居解解闷,开开心。”
常希音想起门口那一排畅销书,点了点头。
“那里面那些书呢?”常希音又问。
她刚才大致扫了一圈,其实那一屋子里的旧藏书,不止有心理学,也有其他社会科学、哲学、甚至于包括科技、人工智能和经济学。
涉猎颇深,眼光也颇为毒辣。
但选题都很严肃学术,毫无娱乐性,和“解闷”是绝对扯不上关系的。
老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反过来又问她:“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群小孩子?”
常希音点头。
老头见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笑呵呵地问:“钱包还在吧?”
常希音说:“确实有人要偷我的东西,但被我朋友发现了。”
“那你朋友懂得还挺多的。”老头说,“应该对这片儿挺熟的。”
常希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丁一的确是轻车熟路。
连该怎么制裁那群小孩子,都摸得一清二楚。
老头说:“你也别太怪他们,这里的小孩子是这样的,都穷,穷得没办法,没饭吃,难得来个外地人,管不住自己的手。”
常希音说:“他们的爸爸妈妈不管么?”
“爸爸妈妈?”老头嗤笑一声,手指遥遥地一指,“你看那边,那就是孤儿院。这些小孩子都是孤儿院里的,无父无母,谁能管他们。”
常希音吃了一惊,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那群小孩子看起来个个面黄肌瘦,都是很可怜的样子。
老头说:“所以我开这家书店,也是为了他们。万一有孩子想进来看看书,我也就当是给他们免费上课了。反正我这里除了书,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能给他们拿了。”
常希音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内心却肃然起敬。
“您做的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她说,“没准您就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老头哈哈一笑说:“是啊,真没准,谁知道呢?说不定有哪个小孩子爱看书,最后就考上了清华北大呢。”
常希音说:“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说话的功夫,常希音见到几个怯生生的女孩跑了过来。
和她刚才在巷子里见到的小孩儿很像,都是脸黑黑的、脏脏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老头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来看书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
他就一挥手:“自己玩儿去吧。”
几个女孩子迫不及待地走向了畅销书区,人手一本,拿起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
老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嗐,小屁孩儿,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些没用的。”
常希音却说:“她们还年轻,都很正常。再说,开卷有益,只要培养起爱读书的习惯就是好事。无论读的是什么,都能有收获的。”
老头有些惊奇地看了常希音一眼:“你这女娃娃,脑子倒是好使。”
常希音笑了笑,谦虚道:“不能和您比。”
老头睨一眼她手中抱着的一堆书:“心理学?”
常希音便说了自己的学历,留美女博士。
通常这个年纪的老头,听到“女博士”总会反应异常,眼神甚至有些鄙夷。
但这一位果然没有。
不仅没有,还眼前一亮,笑眯眯地说:“那敢情好,高材生啊——你以后如果有空,来给孩子们上上课如何?”
常希音没想到自己出来买几本书,竟然还能有此机缘。
但她当然也不觉得这是坏事,反而满口答应下来。
老头见她态度如此干脆,也高兴了起来,忙不迭说要去张罗,还说课时费虽然不一定配得上她的博士学位,但也不会亏待她。
常希音连忙摆手,认真地说,她怎么好意思收钱。
老头却也认真说:“不收钱不行,不收钱我还怕你不来了。我是认真想给这群孩子们找个老师的。”
常希音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话外之音。
有时候越是免费的东西,反而越是贵的。
一点学费,或许不足以与她的付出划等号,但买的是一份态度,一个肯定。
常希音只好说:“好吧。”
又问对方:“是去孤儿院里上课吗?我能不能去里面参观一下?”
老头却神情凝重起来,连忙地摇头摆手说:“不去孤儿院,就在这里。”
她察觉到他态度有异,似乎提到了“孤儿院”,就开始不那么高兴了。
果然,老头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很奇怪么,正经的孤儿院,怎么就把孩子养成这样?”
常希音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奇怪。
虽然对孤儿院了解不多,但她凭直觉也能感受到,这里面不应该只培养出一群偷鸡摸狗、品性不端的“坏”孩子。
老头叹了口气说:“是这个孤儿院,从根里就烂透了。”
“……烂透了?”
老头的态度更加忌惮起来,十分隐晦地说起一桩旧事。
十几年以前,这里不止有孤儿院,还有一家拳击学校。
“拳击学校?”常希音愣了一下,吃惊地问。
老头点了点头。
又说起拳击学校与孤儿院是有合作的,定期会将小孩子送去打拳击。
七八岁的孩子,就被送进八角笼里,挨打,往死里打。
常希音难以置信:“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有钱赚。”老头冷冷地说,“小孩子打得死去活来,多新鲜啊,拳馆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没有人管吗?”
“能有什么人管。”老头冷笑,“本来就是孤儿,打死了都没人在乎的。”
常希音倒吸一口冷气。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巷子里见到的小孩子们,那一个个野兽般骇人的眼神。
她似乎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神。
是因为他们的确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他们吃过那样的苦头。
“拳馆现在还在吗。”常希音说,“我去举报,说什么也要把它给取缔了。”
她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
怎么可以有人这样对待小朋友。
那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老头却摇了摇头说:“早就没了,拳馆几年就已经被人举报关闭了,当时还让人查出来,老板跟孤儿院的负责人是亲戚,两边都问了责。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现在孤儿院上头没人了,也没油水可捞了,这群孩子就更没人管了。”
常希音听得一愣一愣的。
因对方这段话,她的心情像在坐过山车,一时起一时落。
听说拳馆被取缔了,高兴;又听说这事没给孩子们带来好处,反而让孤儿院变得更荒凉,心中又只剩下了唏嘘。
世态如此。
还真是炎凉。
她忍不住问老头:“那您知道是谁举报了拳馆吗?”
老头说:“知道啊,前一阵儿还上了报纸呢,所以我特意把报纸给留下来了——”
常希音又睁大了眼睛。
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几张泛黄的报纸……
难道是?
老头浑然不觉她的惊诧,站起身去将报纸拿过来。
常希音抬眼见对方手中拿的正是丁一做头条的那一张,心脏更是砰砰砰地跳得近乎脱节。
却见老头又嘟囔了一声:“不对,拿错了。”
就将丁一的那一张报纸给扔到了一边。
他指着另一张报纸的封面,准确无误地对常希音说:“没错,就是她。”
常希音浑身僵硬地望着报纸上的照片。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人,甚至想问老头是不是搞错了。
然而对方的态度如此确定,令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必再多此一举。
照片上的人,赫然正是梁程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