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说爱我,他说他想要娶我,但其实我和他,从来都没有在咨询室以外的场合见过面。”常希音说。
常洁媖嗤之以鼻:“那又如何?你们出去约会不就好了吗——哦,不行,你又要说,这也违反伦理了,对吧。”
“对,你说得没错,这违反伦理了。”常希音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之所以遵守伦理,不是因为我认死理,而是因为,伦理存在是有它的道理的。”
“是吗?有什么道理?”
“你想,作为咨询师和来访者,我们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的?他倾诉,我倾听。他讲自己的烦恼、焦虑和痛苦,而我提供共情、理解、支持,再和他一起工作,寻找解决的办法。”
“这样很好啊。”常洁媖点评道,“难怪他喜欢你。”
“但你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模式,太单向了吗?”常希音嘴角挂着一抹笑。
常洁媖:“单向?”
“这只是咨询室里的我,只是身为咨询师的我。”常希音说,“如果我不再是咨询师了呢?如果我们一起生活,而他依然无时不刻地向我索取理解、共情,希望我什么都能懂他,希望我永远都在倾听他的讲述,那怎么办?”
常洁媖想了想。
“好像是有点累。”她心有戚戚地说。
“是吧。”常希音说,“我不可能永远满足他的需求,不可能永远那么耐心支持。而一旦我不能迎合他的期待的时候,或许……”
“他就不爱你了。”常洁媖打了个寒颤。
她喜欢过Alessandro很久,所以当然也听说过,公众面前他是大众情人,私下他的脾气却不是那么好。暴躁、易怒、耍大牌,这些都是被记者爆出来过的事儿。
“这就是我拒绝他的原因。”常希音说。
她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我觉得他爱的不是我,只是那个咨询室里的我。但这只是我能提供的一部分而已。说白了,我是收了他的钱,才会陪他聊天,帮助他解决问题。咨询室里的我才会是那样,我不可能永远是那样。我不可能全天候地扮演他所需要的那个我。”
常洁媖皱了皱眉,似乎还要想反驳:“你说得是有道理,但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至少他喜欢的不是全部的我,那还是我,总归他对我是喜欢的,是有感情的,甚至于到了结婚的程度——你是想说这个吗?”常希音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先一步将她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常洁媖点了点头,有些震惊于姐姐读心的能力。
真正和常希音聊天之后,她就会发现,常希音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她有一双很可怕的眼睛,还有一张仿佛长在预言家身上的嘴。她好像总是能看透你的想法,说出你的心思。但你大多数时候,却并不能觉察到这一点,只会觉得,跟她说话好像是一件挺舒服的事儿,你不会察觉到,这个人其实是在向下兼容你。
她确实是太聪明了。
常希音脸上还是挂着笑,反问她:“那我呢?”
常洁媖:“你怎么了?”
“他喜欢我,一部分的我,那我呢?我从来都在扮演那个聆听他想法、帮助他解决问题的人,我一直在给予、在尽我所能的、把我的时间、注意力和情绪价值都给他。可是我有没有得到什么?除了钱以外的懂戏,当然没有。他不会关心我的想法——即使他关心,那也只是某种自我投射。因为当他坐在咨询室里的时候,他就是天,是太阳系,是一切的核心。而我是服务于他的人。”
“他说他爱我,可是我会感觉到被爱吗?不会的。我感觉到的,只是被需要、被使用。在咨询室里,我能够安于扮演这个角色,因为这是我的职业。但离开了咨询室,我还是想要做我自己。”
“所以,我不可能接受他的求婚,我甚至不觉得他真的爱我。因为他渴望建立的那段关系,只会发生在咨询室里。他不曾真正看到我的全部。我也不可能永远去满足他。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完整的。”
常希音说了很多。这多少是让人惊讶的,因为常希音向来听得多,说得少。这似乎已经是职业习惯使然了。她总是给人一种不爱说话的错觉。
但她一旦开口,总是很掷地有声,总是让人很有兴趣,想要继续听下去。
对于她所说的话,起先常洁媖还是有些不理解、不认同。她皱着眉,有些焦虑,想要找机会插嘴,想要反驳。
但听着听着,她好像就有些听进去了。她的表情变得很投入,也不再因为焦虑,而去无意识地抠弄着手指。
甚至她的目光里也透出几分认同和恍然,随着常希音的话,轻轻点头。
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些她之前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的事情。
但它们像一缕纱,轻轻抚过她的大脑,带来了一些灵感与启迪,却还不够让她顿悟。
审讯室外的人没有像常洁媖这样听得投入又认真,反而更多人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还是不明白常医生在说什么。”
“她怎么跟她妹妹上起课来了。”
“虽然她说得挺对的,但我还是觉得好浪费时间啊。”
“三十分钟剩得不多了,我觉得她要失败了。”
却也有人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我好像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旁人来了劲,立刻追问道:“是吗?她在说什么啊?”
对方却故作神秘起来:“听我说有什么意思,你听人家常医生说嘛。”
“那好吧。”
他们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头看向屏幕。
当这些人在质疑、在替她担心时间的时候,常希音反而是最气定神闲的那个人。
她十分明白,话说到这里,自己已经铺垫得足够了。她已经打下了地基、播下了种子。而现在就是等待收获的时刻。
常希音又抬头望向常洁媖,再一次说出了对方心里的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对吗?”
常洁媖抿着唇:“你是故意气我的。因为你知道Alessandro以前曾经是我的偶像。”
常希音嘴角翘了翘:“当然不是。”
“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一件事,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是很复杂的。因为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和场所,都会扮演不同的角色,肩负着不同的责任。不同的角色,定义了不同的关系,也决定了这段关系能够走得有多远。”
常洁媖听得似懂非懂。
而常希音继续说:“其实我是想要问你……你觉得你和袁寻的关系如何呢?”
“这段关系,是可以在夜店之外发展的吗?还是说,他安于扮演的角色,其实也从来只是在那家夜店里?”
她的语气十分轻缓,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但常洁媖的脸色却立刻垮了下来,变得非常难看。好像常希音说了一句非常脏的话,或是拿刀子刺了她一下。哪怕她做了这些,都不至于让常洁媖的表情这么难堪。
可是常希音说的话,对她而言,太伤人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被激发出了自我防御,本能地就要张口反驳。
常希音却又说:“你先别急着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一缕轻纱。恰如其分地抚平了常洁媖的愤怒。
常希音:“假如你是真的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那你也不用急于向我证明什么。毕竟,这是你和他的事,是你们的关系,你们的感情。”
“我只是给你讲了一个故事,然后想请你想一想,仅此而已。”
常洁媖满口的话都被她堵了回去。她脸上矛盾的情绪尤在,很快却变得十分苍白。
好像她冥冥之中也觉得有什么是不对的,不合理的,可是她却不愿意承认,害怕去承认。
她脑中有千丝万缕,很多的想法,很多的回忆,很多的碎片。很多自相矛盾的声音在打架,在互相攻击,在消耗她的精神。
她几乎有些害怕了,不敢再抬头去看常希音的眼睛。
所幸常希音的确也信守承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更没有去逼她。
常希音坐在原地,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看一眼时钟,去计较现在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她只是很平静地,很专注地望着常洁媖。平静得像水,像空气,像一切无形而滋养的东西。
久而久之,常洁媖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也许她在这里是安全的。常希音不会伤害她,她会包容她。就好像一直以来,她在病房里照顾自己时的那样。
所有人都想要逼她,想要刨根问底,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什么,索取一些什么。只有常希音不会这样做。她只是在陪伴她。
在这样的温柔面前,常洁媖突然很想要缴械投降。
而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你说吧。”她小声说,“你觉得我和阿寻的关系,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