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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涛涛,兀自回响在村落。

孩童在老者的嘱咐下归家,更多人却蜂拥向了龙祠。

自那日大水后,这声……说是厉鬼催命也不为过,每一次出现,都要吞去一条性命,以此来换取其他人的苟且。

和想象的闹哄哄不同,一进龙祠,明明外头还是日头高挂,可到了里头,却叫人没由的感到一阵凄冷与死寂。

祠堂内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十七八个站在龙王像前,神色大多焦灼不安,他们都是家中有孩子的。而在外围一圈的,他们大多显得麻木,缄口不言,虽说家中是没孩子,可此情此景,难免物伤其类,毕竟……每一个孩子都是看着长大的。

不语中,气氛变得愈发压抑,时不时的,不少人目光偏转向大门,像是在等一位主心骨,定海针,又像是这一举措能给自己透口气,缓一缓。

很快,人群骚动,让开了一条路。

张元昌紧跟着在老者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场众人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

“村长,元昌,这次水来的怎这般突然?”

“景良叔,莫非是龙王改主意了?”

见到老者,站到龙王像前的那些人忍不住出声问了起来,其余人也是抬起了头,都望了过来,也想知道这次水来的突兀,会不会是不用祭祀了?

“……”

感受着众人殷切的目光,老者木然了片刻,却是缓慢的摇了摇头,众人才亮起的目光便陡然黯了下去。

“按规矩,抓阄吧。”

老者的声音很轻,回荡在龙祠中却显得沉重异常,压得龙王像前那十多个壮劳力神色先是一僵,随后脊梁仿若都弯了下去。

沉默中,张元昌从老者身后走到了近前,解下了腰间的两个布袋子,两旁立刻就有人抬来了桌子,供他一五一十的将布袋里的东西拿出。

这是为了公正。

布袋子里的东西没什么特色,只是大小一致、全然一样的木签,签的末尾刻着数。这样的东西有两套,所以用了两个袋子装,但不同的是,有一个袋子里还有个签筒。

向着众人展示完,张元昌将木签的总数去了一根,将没有签筒的那一袋装了回去,提着来到了龙王像前,供那十多个人抓阄。

没有废话,一人接着一人向着袋子里伸手,神色有麻木,有挣扎,更多的话……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话,在第一次的时候,老者就已经将所有的话堵住了。

待他们抓完阄后,并没有展示数字,只是紧紧攥在手中,然后背过身去,老者则将剩下的木签放到签筒里,当着其余人的面开始摇。

“沙沙……”

空气十分寂静,只有木签上下晃动,与签筒撞击的声,听的龙王像前那十多人心也悬了起来,直到嘎达一声,一根木签掉了出来。

老者用略微发颤的手将签子拿了起来,公正的向着面前的人展示着,直到他们看清后,便又插回了签筒里。

按照规矩,接下来其余人便要依次从龙祠离开,去准备接下来的祭祀用具。

龙祠中很快就剩下了老者,张元昌,以及那十几个抓阄的汉子。

他们向着老者展示自己的木签,然后便要在龙祠中互相看管,一直待到明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离开,知晓结果。

如此,其他人不知道抓阄者手上的数字,而抓阄者又不知道被选中的数字;唯有老者和张元昌知晓,过程公正高明,利用了不确定的侥幸心理,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有人被选中,无法接受来闹事。

甚至用于献祭的用具——龙轿,本质也是一个密封的箱盒,无法从外面窥探出里面是谁。

有时候献祭完,村里甚至还有人不知道死了谁家的娃子,再加上‘避龙王’的说法,大多会禁足好一段时间,等过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噢的一声,原来是他家的谁谁谁……‘病’了,‘早夭’了。

加上以往这水都是半夜来,抽签也是半夜悄然抽签,孩童们也无法察觉到什么,一切都在老者的安排下,天衣无缝。

“这就是祭祀的章程?”

待老者看完签木,刚和张元昌一出龙池,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问询。

老者猛地扭头,却见跟在身后仅一步的张元昌不见了,只有一道模糊不可观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是…您是?”

不知为何,老者眼中虽有惊愕、激动,但却并没有更多的意外,这或许是从‘齐道先’的名字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龙王吃人?”

许平秋需要一个精确的回答。

“是,但以前是不吃的,是这样……”

老者若是蠢,也活不到这个岁数,也没法做整个村子的主意。

来者能精确到抽完签的时机问询,又能无声无息间屏蔽他人,必然是观察了许久,且是仙人客,那么想要问什么,自然也显而易见了。

他也不好奇许平秋为何会出现在这,意欲何为,只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祭祀历来都有,至少在老者的记忆中是这样,从爷爷的爷爷开始,龙王就存在了,是上天敕封的地只水神,食的是香火,修的是功德,正是:庇佑一方生灵谓之功,众灵敬仰我三分谓之德。

直到五年前,电闪雷鸣,发了一场山洪,倾天大水无边无际,一眼望去,将群山席卷,冲走了不知多出人,幸存的几个村落自发的聚集迁址到了这里定居,所以一个村里才有好些姓氏。

也是从这时开始,龙王便要吃人了,并且有言,只吃幼童。

面对龙王的要求,幸存的村民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在彻底灭村和被圈养的苟延残存中,老者作为被选出来的村长,只能冷静无情的做出了抉择。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许平秋问。

“我没有说服他们,我说服了元昌,但元昌没有说服他妻子,我孙子死了,儿媳疯了,但从此便有了规矩。”老者眼中露出了一闪而逝的痛苦。

“……”

许平秋沉默了,他其实有想过,兴许是村落里有人和龙王沆瀣一气,也想过人为了活着,求生的欲望滋生出罪恶,但眼下……

至少,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去评价老者。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可活着的人都没资格去说他,或者下到阴曹地府,叫那五官王来用秤业衡量,如果有的话。

同时,许平秋也无法评价老者的抉择。

正如之前他梦中询问齐道先一样,马车拐弯始终只存在于文字上,它只是个问题,怎么选择,也只是问责自己的内心,可老者身上压着的却是整个村落的性命。

放眼来看,祭祀这个抉择是愚蠢的,是慢性死亡,是圈养。

这从村落里大人的举措也能看出,整个村子里没有四岁以下的孩童,在知道祭祀无法避免后,不会有人愿意生养自己的骨肉去喂龙王,灭村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

恰恰是这个愚蠢,没有希望的抉择令他们等到了许平秋。

静默良久,许平秋承诺道:

“今日之后,不再有龙王。”

声音回荡在老者耳畔,令他怔住了。

这句话……老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欣喜?是畅怀?还是……

“怎么了,爹?”张元昌差点撞在了老者身上,有些猝不及防,望着老者停驻的背影,很是不解的问。

“没事…”老者扭头,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小声嘱咐道:“元昌,把小娥带到家里去,不要送入龙轿!”

刚刚中签的是小娥的爹。

“为什么?”张元昌更疑惑了。

“没为什么。”

“爹,当初你一开始也是这样瞒着我的……”

老者无言以对,沉默了会,只道一句:“刚刚有仙人问询,意欲斩龙。”

“仙人?”

张元昌神色也是一怔,他有些不相信老者的话,毕竟前一刻他还紧跟在老者身后,怎么下一刻就……但恰恰是这样想,他又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仙人手段,不正如此吗?

“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祭祀?”张元昌压低着声音,有激动,有惶恐,但更多的是对老者话的不解。

“元昌,我刚刚说有的话,你信了几分?”老者不答反问。

“这……”张元昌瞬间懂了,作为儿子的,他到现在其实也半信半疑,没有一点儿预兆,老者突然这样跟其他人说,谁信啊?

除了那个被选中祭祀的那家以外,他是走投无路,只要不祭祀,说什么都信,但这说服不了其他人,在抽完签后,村落里其实就已经天然形成了一种对立。

“我懂了,我会照做的。”张元昌点头,向着小娥家走去,做戏做全套,他还要行为去忽悠,去迷惑,去稳住其他人。

老者望着张元昌的身影,没有将心中的另一个念头说出来,如果输了……仪式在,还能补救,他不想唱衰,但为了村子,他需要考虑到这一点,也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一道金光不加以掩饰的冲霄而上,洞穿过云雾,许平秋俯瞰群山,五年前的山洪已将山势易改,身处其中只觉得林莽茂盛,但一通览,才能发现异样。

有些地方林莽茂盛,有些地方却是地皮不存,石露骨现。

逆溯着奔涌而下的水流,终是在山顶寻见了一天池龙潭,水势已变浑浊,似乎刚刚有大物游动,水面起起伏伏,浮着阴沉木碎。

龙潭外围,山屏破碎,结合老者的话,许平秋确信那场山洪并非天灾,而是走蛟!

蛟,隐于湖泊、深潭,能兴云作雾,腾踔太空。经历蟒、蚺两次蜕变而成,再想蜕变,化作真龙,便需走蛟!先修千年道行,后沿江入海,方可化龙,期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所过之处,江河暴涨,山洪泛滥皆是常相。

如今来看,蛟龙自然是失败了,不然早就离去化龙了,但令许平秋感到有意思的是,此地的风水却因走蛟发生了偏转,还偏的恰到好处!

风水之术,天墟三山九脉中有教,许平秋学过一些,能够看出在走蛟前,此地龙潭风水应是:八分归水府,纳气蛟龙兴!

可眼下,山屏破碎,是纳气不存,林莽茂盛,生克相冲,这水府看似正常,却凛然成了困龙潭!

若是当年便是这格局,蛟龙怕是连走蛟都走脱不出,这手笔啧……

许平秋押下遁光,落在龙潭前。

哗——

平静浑浊的水面忽然呈现出一道更加黑的阴影,且还在不断变大,似乎有什么大物正从水中飞快上浮,直到水面晃动,一只残角先破开水面。

紧接着潭水喷涌,蛟首探出,额角峥嵘,似龙像蛟,但却只有一只,身上的鳞片光亮不一,甚至有些丑陋,像是铁器布满了锈迹,没有丝毫美感,可怖狰狞。

“汝是谁?”

蛟龙竖瞳警惕,俯视着许平秋,庞大身躯压下的阴影将其悉数笼罩,声若虎啸,呼起一阵劲风。

“你吃人?”

许平秋迎风不动,甚至连衣袖都未飘动,他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在问询,更像是在陈述,陈述着蛟龙的死因。

“吾乃天地敕封的雨师水神,掌兴云致雨,享焚香授持,汝是谁!”蛟龙鳞片皆张,愠色再问,竖瞳死死地盯着许平秋,似乎想要看出他的跟脚。

但下一刻,蛟龙竖瞳猛然一缩!

许平秋懒得废话,直接动手,神异涌动,先天一炁显化,并作云雷金焱,奔涌而出。

有时候避而不答就已经是答案了,至于拿什么天地敕封的神只来压人?

呵,若天地真有眼,先死的也该是它!

雷火交织,重发无量光热,撞入蛟龙惊惶至极的竖瞳之中,生出短暂的目盲之感,它想不通自己不过才吃了几个孩童而已,怎会招惹到一位这样恐怖的煞星……

“吼——”

恐怖的光热直接洞穿了护体妖力,蛟龙感觉自己的鳞片似乎都要融化,犹如烧红的铁水浇筑的肌肤上,那种痛楚令它忍不住嘶吼了起来。

但此刻已经没有时机去思考,只能凭借着本能,庞大的蛟形猛地缩小,准备向着水中遁去,同时以水神之职,聚起龙潭之水冲霄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