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直被风雪覆盖环绕的瑞诺卡高原,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年初王国其他地方发生的异常,今年的破冰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晚,好在每年过冬斯诺怀特家族都会提前预备比实际需要多很多的粮食,才不至于让领地内陷入粮食短缺的恐慌。
煎熬虽然是痛苦的,但在聆听到河床坚冰崩裂的声响时,高原上的人们感受到了比从前更加沸腾的喜悦,人们纷纷走出蜷缩过了漫长寒冬的小屋,在严寒尚未全部褪去的雪原上彻夜庆祝起来。
快乐也在斯诺怀特侯爵府蔓延,但并没有能够延伸到边边角角,福兰特·斯诺怀特的眉头仍然不见舒展,这让随行的书记官在为一些事情征求他意见时,都显得小心翼翼。
少侯爵不会随意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旁人身上,但是他的焦虑会让他不停地做很多事情——换句话说,在他身边的人也要跟着他像陀螺一般旋转,书记官主要在担心这个。
娃娃脸小个子的书记官今年挤在祈愿的人群里,把神殿的栏杆虔诚地都舔了一遍,向圣神许愿他今年想要一点轻松自在的时光,希望女神能聆听到他的声音。
寒冬延长的这将近一个月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迫使着斯诺怀特侯爵去思考自己那个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公主的“女儿”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主动询问了长子,莉莉安娜之后还没有和长子有过联络。
“有过一次,她当时准备带领皇家骑士团去极东边境。”福兰特回答道,“在那之后,莉莉安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侯爵对莉莉安娜的这个举动表示惊讶,同时也立刻领会到了莉莉安娜此举的目的,这让他坐在议政厅里沉吟了很久,从清晨到正午,然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她做这些事是白费功夫,皇帝不会考虑把皇位给她的。”
侯爵太了解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男人,在他们都还年轻、肩膀上不需要去扛那么多重担的时候,他们曾经是非常亲密的挚友。
皇帝当时是个注定今后只会有虚衔的贵族,他的愿望就是得到皇室的允许,在北边拥有一个公馆,这样即使好友日后继承了北方的爵位,他们也还能有一些相聚的机会——这份情谊,让皇帝在像掩盖人生污点一样想要藏起自己的私生女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斯诺怀特侯爵,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当时正在经历意外失女之痛的侯爵夫妇说:“正好,你们丢了一个女儿。”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表明,他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女去顶替走失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而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侯爵不必再去找了,反正那个孩子大概率已经死了。
这确实是事实,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小女儿已经凶多吉少,因为在意识到女儿走失后,斯诺怀特家族立刻动用了所有的骑士封锁女儿走失的地点。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搜寻中,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也依然杳无音讯、如一滴水珠直接从地面上蒸发,这显得她的失踪不像是单纯的意外,更像是一种阴谋,或者是纯粹的报复。
但侯爵当年是满怀着皇帝会念着友谊、以及他仓促登基后北方几乎立刻就表达了支持的旧情,会积极帮助他们夫妇寻找女儿的希望去的首都,结果却从昔日挚友那里得到了这样不近人情的要求。
当年的他年纪也就比如今的长子大一些,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让他差点想要动手,而好友却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头戴皇冠,手持权杖,用眼神询问他,他是否是在代表一个家族试图发动对皇权的反抗。
侯爵当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皇帝,哪怕所谓的王国第一骑士巴尔特·班纳在那里,王国四个家族直系领主需要忌惮的人屈指可数,但侯爵必须考虑到皇室和南方兰斯洛特家族从未明说、但一直确实存在的同盟关系。
这么多年以来,皇室一直都不动声色地在兰斯洛特家族失去直系家主的时候充当他们的保护伞,所以如今反过来,当皇室突然失去强大的继承人,南方也应该会反过来给予助力,这两个家族的利益捆绑之深,不是侯爵和皇帝几年在学院的同窗情谊可比的。
作为父亲,他想要不顾后果地为了儿女抗争,但作为领主,刚刚继承爵位不久的他不能不顾后果,把领地上的所有人置于被另外三个家族冠上反叛之名,冠冕堂皇群起攻之的境地。
侯爵是在那一刻,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挚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最终履行了属于臣下的忠诚,按照皇帝的要求带回了那个孩子,而从那一刻起,他和皇帝之间也只剩下了君臣的关系。再后来,他拒绝了皇帝的加封,因为他觉得如果欣然接受,那么这个公爵的头衔上将沾着他妻女的血。
反正,如果谁会因为斯诺怀特家族没有公爵的名位就轻视他们,只代表那个人蠢得可笑。
侯爵不是不知道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他把那个孩子带回瑞诺卡时,她当时才一点点大,比他的小女儿都还要小一些,连话都不会说几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地念叨“妈妈”,以及咿呀咿呀、断断续续地哼哼几句和瑞诺卡的童谣风格迥然不同的儿歌。
但是他还是把一些东西迁怒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尽管他知道那些愤怒该朝着她的亲生父亲、甚至该朝着他自己。
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放下所有的嫌隙把那个孩子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因为当看着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哒哒哒”地跑下楼梯,跑入他的视线,他都会去想,现在跑入他视线的,原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女儿。
在又承受了妻子早逝的打击后,侯爵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在面对那个孩子时保持表面上的心平气和,因为他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妻子的死亡会不会和之前的这一系列变故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他尽量减少自己和那孩子接触的机会,并在皇帝给她安排了婚约后感到了一阵轻松——他只需要等她再长大一些,然后把她嫁出去,以后她的人生就是由她的丈夫决定的了,不再和他有关系,他的任务完成了。
自然,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远超侯爵的想象,但经历了这些年的侯爵非常笃定,皇帝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心情和他看着“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相似的。
甚至于,这份心情会更加难以言喻,这个孩子是皇帝决策失误的产物,代表着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动荡过往,是他展示给世人的伟大爱情上难以抹去的一个污点,只要皇帝和皇后所生的夏尔洛·普林斯还活着,他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登上皇位的。
“父亲,有件事,我觉得你没有想到,”令侯爵意外的是,在听了自己的想法后,长子说道,“皇帝如今是还在位没有错,但皇位上下一个坐谁,他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种话从以正直忠诚闻名的斯诺怀特家族继承人口中说出来,有些令人震惊,因为子女违背父亲的意愿直接夺权,看起来像是一种最恶劣的背叛。
“莉莉安娜已经取得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绝对支持,对兰斯洛特家族来说,皇位上是哪一个普林斯,都会延续和他们的同盟,”说到这里,青年顿了一下,再继续说道,“而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之间还有更亲密的关系,他们倒向夏尔洛·普林斯的概率基本为零。”
“如果我们也决定支持她,那么皇帝的想法就可以说不重要了,”福兰特说道,“即使没有我们的支持,如果她能夺取到皇家骑士团,结果也差不多,父亲,你见识过她的魔法,任何魔法师在她面前,都像是失去了外壳的甲虫。”
“父亲,”福兰特说道,“瑞诺卡漫长的冬天在验证她的警告,被持续的风雪所困,我们得到外面的消息总是慢人一步,在异常多发的时候,我们是非常被动的。”
侯爵沉默,然后缓缓道:“但你说,她已经很久没有造访过侯爵府了。”
福兰特露出了一丝苦笑:“父亲,你不觉得这像是一种策略吗?她在故意让我们等待,然后在等待中思考,此时此刻,到底是她更需要我们,还是我们更需要她。”
侯爵确认道:“你之前答应了她,她下次到访时,你会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是的。”福兰特说道,“虽然那时候,我只答应了表达属于我自己的态度。”
“没有差别,孩子。”侯爵闭上眼,“这片土地终将属于你,你的态度,就是瑞诺卡未来的态度——我觉得你已经有决断了,就这样吧,我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