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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灵三年,仲秋,八月十六。

旭日东升之际,国师洛星河来到龙城北城墙上,寻了一处空地,盘膝而坐,静待招摇山仙人降临。

八月十七,八月十八~

日升日落间,洛星河直等到八月底,仍不见仙人临凡。

魏国大旱还在持续,每日便有数万灾民丧命。

遥望野望平原青翠草浪起伏,洛星河狠狠一拳,砸的整面古城墙震颤。

“草!”

“明明说好了中秋见面,为我大魏山河注入气运,稳固国基,他娘是死半道上了吗?”

“说话犹如放屁,劳什子仙人!”

洛星河咬牙切齿。

“师父师父~”

噔噔声中,赵萱儿跑上城墙,跑到洛星河身旁。

女孩神色惊恐,一边指着东校场的方向,一边气喘吁吁道:“师……师父,好,好大的骨山。”

“徒儿……徒儿看到,校场后头堆了一座好大好大的骨山。”

“师父,他们……他们吃了好多好多……”

好一通安抚,才让女孩平静下来。

“萱儿,你可知咱们魏国为何会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洛星河询问道。

“因为齐庆疾斩了山河气运。”

赵萱儿回道。

“你娘被屠夫作猪肢解,你爹被架鼎烹食。”

“你爹娘,还有几可填满一片海的灾民,他们该死吗?”

女孩摇摇头。

“齐庆疾该死吗?”

女孩重重点头,一字一句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洛星河满脸欣慰,起身抱起女孩。

从广阔平原吹来的秋风格外清爽。

老人白发与女孩青丝,被风吹的绞缠在一起。

好似浓墨正在消融着白雪。

“他们自诩陆地神仙,傲然矗立天空之上,将人间百姓视作烂泥里的虫子。”

“萱儿,师父胸腔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你愿意站在师父身旁,与为师一起,将天上那尊伪仙拉下人间吗?”

女孩认真道:“我不要站在师父身旁。”

“我要站在师父身前。”

老人愣了愣神,旋即放声大笑。

伏灵三年,八月二十九。

魏国国师洛星河亲自驱马,拉着爱徒直往宝瓶州疾驰而去。

……

伏灵三年,九月初七。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苍雪缓缓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老一小。

老人身着藏蓝色长袍,慈眉善目。

身旁坐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犹如瓷娃娃的稚童。

“孩子,你可算是醒了,来喝口水。”

老人递出水囊。

“谢谢老爷爷。”

道谢后,苍雪接过水囊,拔下塞子咕嘟咕嘟猛灌。

擦了擦嘴,将水囊还回。

苍雪疑惑道:“老爷爷,我这是……”

“哦,是这样的。”

老人解释道:“老朽唤作韩靖,这是我孙儿。”

“我爷孙从北齐而来,途经魏国凉州与云州交界处时,见你晕厥在路边,便将你抱上马车。”

原来如此。

苍雪冲老人微微垂首,轻声道:“谢韩爷爷救命之恩。”

“哈哈,别谢我。”

老人笑了笑,解释道:“你们魏国大旱,沿途灾民极多,老朽无法兼济天下,唯有独善其身。”

“是我孙儿强烈要求,老朽才难得发一次善心。”

苍雪愕然了一会,挪了挪双膝,冲稚童垂首道:“谢弟弟救命之恩。”

唇红肤嫩的小男童腼腆一笑,向女孩伸出一只小手。

巴掌中俨然一块桂花糕。

“姐姐,人间有苦也有甜。”

“姐姐吃过的苦太多,我吃过的甜太多。”

“我把我的甜,分一些给姐姐。”

小男童一番话,听得苍雪一愣一愣。

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有着稚子的童真,亦有长者的灵慧。

有些鸟儿天生就不平凡,即使落入泥沼,羽毛依旧鲜艳夺目。

“谢谢。”

苍雪接过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小口。

突然就潸然泪下。

这么好吃的东西,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尝过。

等女孩平复下来。

老人询问道:“小姑娘,你准备去哪儿?”

苍雪擦干净泪水,回道:“宝瓶州栖霞府,爷爷呢?”

老人讶然道:“我爷孙也要去栖霞府,缘分呐。”

接下来几天,通过交谈,苍雪得知,爷孙二人不远百万里之遥,横跨数座国家来魏国,竟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求那人为稚童取个名字。

……

伏灵三年,九月十五,一老两小由云州驶入宝瓶州。

九月二十三,栖霞府到了。

作为宝瓶州仅次于首府扶月府的城池,栖霞府自古便是一位美人。

前有沧澜江最大支流飞星河,后有绵延数千里的太行山脉。

然三年旱灾,令得飞星干涸,太行衰败。

大批灾民涌入栖霞府,恍若无数蛆虫。

白肌腐烂,腥臭冲霄,一出出惨剧直令美人垂泪。

古城池某条青石长街上,唤作韩靖的老人腰悬宝剑,领着孙儿与苍雪来到一家包子铺前。

掌柜笑脸相迎,“刚出笼的包子,老先生来些?”

老人询问道:“都有啥馅?”

“猪肉、狗肉、羊肉,”

掌柜压低声音道:“还有牛肉。”

老人微微眯着眼,“你这猪狗羊牛正不正经?不会挂牲畜头,卖……同族肉吧~”

掌柜热情笑容忽地一僵。

老人轻叹一口气,道:“来两屉素包子。”

包子铺很小,没几张桌子。

恰逢午膳时辰,小店里坐满了狼吞虎咽的食客。

一老二小只得打包来到阴凉处。

老人与孙儿一屉,细嚼慢咽。

苍雪自个一屉,撑的腮帮子鼓鼓。

两屉十二个素包,很快被消灭干净。

老人将水囊递给苍雪。

女孩接过,仰头猛灌。

吃饱喝足后,女孩看向老人。

神情格外认真道:“韩爷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老人慈祥一笑,“好好活着。”

女孩愣神,随即重重点头。

“韩爷爷,还有小韩弟弟,再见。”

“孩子,保重。”

“苍雪姐姐,再见啦。”

望着背着一只戏箱,怀里抱着一只,渐行渐远的女孩。

老人低头看着孙儿,问道:“乖孙,你可知爷爷为何不予这小姑娘银白之物?”

稚童奶声奶气道:“因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两颗明亮漆瞳,扫过墙根阴凉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们。

稚童继续道:“爷爷,这座城池虽说城墙巍峨,建筑群气派恢弘。”

“而且活人极多。”

“但这儿没有道德律法人性。”

“不论爷爷是给苍雪姐姐银子,包子,还是水。”

“只要与咱们分开,姐姐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

“甚至于没法活着走出这条街。”

老人笑得眼眸眯成一条缝,“孙儿,那你觉得灾民们是怕我呢,还是怕剑?”

“都不是。”

稚童轻语道:“于灾民们而言,爷爷不可怕,剑也不可怕。”

“剑在爷爷手中很可怕。”

老人极为满意,身心愉悦。

‘我孙有大儒之相!’

‘北齐有我孙,北齐幸哉,我亦快哉!’

……

走在长街上的苍雪感受着周遭嗜血目光,突然止住脚步。

随即将两口戏箱打开。

背上戏箱,隐约可见色彩浓艳的戏服。

怀中戏箱,小屁孩调皮探出半颗白森森的头骨轮廓。

令人心惊肉跳的目光霎时消散。

苍雪长舒一口气,抱着大敞戏箱往北城门走去。

行至一间茶馆前,女孩身子忽地一僵。

茶馆内,人声鼎沸。

“那位唤作程虎的剑客太狠了,一剑便削下徐家三公子的脑袋,那血喷的,直与屋顶齐高。”

“徐廉直徐知府家,三公子徐清阴尸首分离?!真的假的?”

“骗你作甚,当时我就在现场。”

“具体咋回事?”

“一个小姑娘,卖身葬母,徐三公子路过时玩心大起,当着那姑娘面,将其母尸体一刀一刀剁成肉泥。”

“可怜那姑娘哭的撕心裂肺,直将额头磕的鲜血淋漓。”

“后来呢?”

“后来,徐三公子逼着那姑娘吃下自个娘亲尸肉。”

“然后那位唤作程虎的剑客便出现了。”

“一剑斩下徐三公子头颅。”

“真他娘大快人心啊。”

“可惜那少年剑客最终还是落了网。”

“徐知府暴怒,下令将少年剑客于南菜市场口斩首示众。”

“在哪天?”

“好像就在今儿。”

“他娘的,午时三刻快到了,赶紧赶紧,且去送那位少年剑客最后一程。”

……

北城门就在数丈之外。

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转身便往南城门的方向跑去。

就在女孩转身的瞬间,洛星河赶着马车由北城门进入栖霞府。

车帘被掀开,赵萱儿一脸新奇四处张望。

“萱儿,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先在栖霞府歇息两天。”

“等后天一早,师父送你到太行山。”

女孩乖巧道:“都听师父的。”

……

栖霞府南菜市场口。

人山人海。

那是苍雪最后一次见到少年。

那位曾于长留村救女孩一命,并守护雨雪姐弟二人好些日子,唤作程虎的少年。

高台上,行刑官浅酌一口清茶,云淡风轻道:“午时二刻已至,午时三刻将临,最后再看一眼人间吧。”

两丈外,双膝跪地,被麻绳捆的结结实实的少年,缓缓抬起低垂脑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疯狂扭曲的陌生脸庞。

“血,血,我要血啊!”

“杀,快杀,我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真他娘磨磨唧唧!”

少年眼神骤然一亮。

因为看到了熟人。

一个抱着戏箱的小女孩。

“逃荒灾民好多好多呀。”

少年高喊道:“你还活着啊。”

“真是太好啦。”

太阳照在少年身上,那张笑脸无比明媚灿烂。

行刑官从令筒内拿出一支斩首令牌,轻轻扔出。

“午时三刻已至,行刑!”

噗的一声,刽子手狠狠一口烈酒,喷于鬼头刀上。

水雾中,半空显现彩虹。

少年最后冲女孩喊了一声。

“好好活着!”

刀起。

刀落。

猩红喷溅。

天空仿佛下起一场血雨。

人山人海举着馒头,疯狂涌向刑台。

一万张癫狂笑脸中,淹没着一张泪流满面的哭脸。

快乐是他们的。

女孩只觉得哀伤。

……

伏灵三年,九月二十三。

日薄西山之际,苍雪停下身子。

不远处,宽阔官道分岔。

那条岔路口矗立着一块等人高的青石。

上书‘太行’两个大字。

右侧边缘处还有一行小字。

“齐人与魏狗不得入山。”

苍雪不识字,但可以确定,那些龙城兵卒口中,曾一剑开天,压得整座魏国俯首的陆地神仙齐庆疾,就隐居这片山脉深处。

“小雨,姐姐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那些将士们的脸,姐姐记得清清楚楚呢。”

“小雨,姐姐会让整座龙城为你陪葬。”

女孩决然踏上前往太行深处的古道。

晚霞恍若燃烧的血,将女孩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

ps:将近四千字,就不分两章了。今天没更了,休息休息,弄下后续细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