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回到潞州的时候,已是深夜。
由于假心的缘故,他的步伐很缓慢。
直到晨曦时分,才彻底离开潞州。
自从七煞炼狱过后,每日天气都极其不错。
王远遥遥望向旭日东升的地方。
一抹骄阳探出了半边脑袋。
有光芒洋洋洒洒地落在王远的脸上。
温暖,美好。
假心似乎也被治愈了一些。
潞州与参州的接壤处,是一大片密林。
林间只有一条略窄的官道。
王远行入密林中,骄阳被遮蔽住了。
温暖已逝,世界只剩下枝丫摇晃与晨露寒霜。
“后生!”
“驾!”
“嘶昂~~嘶昂~”
王远撇过头,看见一个赶着驴车的老汉停在了自己身边。
“后生,俺看你走得慢,要不要俺载你一程?”老汉说话间,看到王远胸襟上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惊,这人莫非是什么亡命徒?
“好啊。”
王远一笑,反手上了驴车。
老汉:“……”
“这道儿通的是参州武川,后生,你是去那里么?”老汉问道。
“嗯。”王远颔首。
“好,好!”
老汉驾着驴车开始前行。
家里那口子说得真不错,出门在外确实不应该滥发善心,不应该多管闲事。
“老伯。”王远忽然开口。
“哎哎哎。”老汉被吓了一跳。
王远看着黑驴硬朗光滑的鬃毛,不由得开口道:
“老伯,你这驴,是从哪来的?”
老汉一听,赶忙笑道:
“嗐呀,后生,这可给你找到话喽!这驴啊,是俺捡的。”
“捡的?”
“对昂,前些个日子,俺去青云山里打猎,碰见这个没人要的驴子,俺当时想进山,但是被驴子推搡着不让进……
俺当时那个憋屈啊,寻思既然打不到猎了,那就把这驴子带回去,搞个驴肉火烧!哈哈哈——”
“嘶昂~嘶昂~”
老汉的话引起了黑驴的不满。
老汉赶忙摸了摸黑驴的屁股,安抚道:
“回家以后,俺就和俺家那口子,就把驴子养着,结果啊,没过几天青云山就塌了一半,咦,俺一想,这驴子真是神了,还把俺命给救了,哈哈哈……”
王远笑笑,没有说话。
老汉一看,急了。
“哎呀后生,俺说得可都是真滴!你要信俺啊!”
“我信。”
王远也上手摸了摸黑驴的屁股。
这只黑驴,就是他在杀了一群扶桑术士后,缴获的。
后来忘记管它,没想到它竟然自己回了青云山,还救了人命。
“真是一匹好马。”王远夸赞道。
“嘶昂~嘶昂~”黑驴扬了扬脑袋。
“啊?后生,这是驴,不是马。”老汉不解道。
“它爱听。”
“咋有可能那么神?”
老汉撇了撇嘴,闷头赶路。
晌午过了一半。
老汉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大饼。
想了想,他掰给王远一半。
“后生啊,俺看你身子骨壮实,这不吃饭可不行。”
王远顺手接过,咬在口中。
饼是最普通的饼。
连馅都没有。
但很瓷实,透露着烙饼人的厚道。
不知为何,王远的假心忽然变得温顺。
他的痛楚,也减轻了很多。
一直赶路到傍晚,终于临近武川关口。
这一路上,老汉同王远说了很多家长里短。
王远听得滋滋有味,也含沙射影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故事的终点,停在了武川城下。
“后生,您走吧,俺不进城。”老汉眼里透露着一丝不舍。
“好的老伯,多谢。”
王远拱手道别,身影消失在天地间。
老伯看着东倒西歪的城墙,看着王远离开的方向,不禁一阵长吁短叹。
“多好的娃娃呀。”
“走吧驴子……事办完了,回去吧。”
“驾!”
驴车平地而起,竟是踏着流云往天际飞去。
“嘶昂~嘶昂~”
……
武川客栈,一楼。
伤势痊愈的李甲双膝跪在紫衣粉发女子面前。
其身后,站着一脸担忧的刘彩蝶。
“尸祖,李甲知错。”
李甲恭恭敬敬地磕头,脸上写满了歉意。
在王远除去那冒充天道的妖尊后,他已经彻底回复了神志。
陪伴在其身旁的刘彩蝶,为他解释了一切。
当年发动兵灾的溃军,并不是天罡军。
而是假扮天罡军的李嗣源大军。
屠村的仇,已经有大帅帮他报了。
他自己,却牵制住了大帅,间接导致所有抵抗七煞的高手死尽。
“砰。”
李甲的脑袋重重磕在了地砖上,一瞬间血肉模糊。
“尸祖,我错了,我愿以死谢罪。”
那高高在上的女子眼神冰寒,
“别磕了,这客栈是我租的,地砖磕坏了你给赔?”
李甲一时语塞,只能静等尸祖的发落。
“等大帅回来,再定吧。”女子揉了揉眉心,“彩蝶,给我捏肩。”
“好…好。”
刘彩蝶赶忙走到女子身边,动手捏肩。
李甲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其实他的心底,依然留有恨意。
但如今……这么多人死去。
自己的恨,也便在愧疚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尸祖说,大帅一定会回来,这一切都在大帅的算计之中。
他自己则有些腹诽。
大帅若是能算尽天下,又怎会在当年……杀了自己。
“哒、哒、哒……”
不急不缓的脚步在客栈外响起。
一道高大的人影堵住了客栈门口的光。
“降臣。”人影轻轻呼唤一声。
“大帅!”
女子从座位上激动站起,一溜烟扑进人影怀中。
“快给我看看,有没有事!呀!衣服上怎么这么多血!”
女子冷眼扭头,看向李甲。
李甲出了一身冷汗:姑奶奶,那真不是我干的啊!
“不碍事。”
那人影正是王远,他的语气极其轻柔。
“他们呢?”
话语出,客栈里的气温冰冷下来。
降臣的语气中透着无边的落寞,她小声道:
“都在后院……”
王远看了一眼李甲,转身走进后院。
三人连忙跟着。
后院中,摆着满满当当的黑棺。
王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他轻声问道:
“降臣,这些棺材……都是从寒山与拾得的洞府中取的吧?”
“都是。”
“里边的人……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么?”
“都是,大帅。”
“那就好。”
王远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解脱之意。
降臣隐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大帅,怎么了?”
“本帅,可让他们复生。”王远淡然道。
“啊!”李甲与刘彩蝶皆是惊喜。
降臣脸上也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不久前,大帅与她去十万大山的时候,曾将她支出寒山的洞府……
这段时间,他在洞中做何事?
当时,大帅与那位黑袍,正好聊到了复活他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难道……
降臣看了看摆了满院的黑棺,再看了看眼神坚毅的王远。
“大帅……复生大家的代价……是什么?”她略带忐忑的问道。
王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摸了摸降臣的脑袋。
“这是本帅的使命。”
“轰。”
院落中央忽地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旋。
降臣三人未来得及反应,便出现在了客栈之外。
降臣心中一惊,赶忙上前,却被客栈外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她拼命拍打着那道屏障,大声道:
“大帅!不良帅!你不要做傻事!”
但屏障仿佛隔绝了一切声音,客栈里面,并无回应。
李甲与刘彩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尸祖,大帅他这是要做什么?”
“复生所有死去的人。”降臣脸色悲戚。
李甲与刘彩蝶面面相觑,
“是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降臣面色惨白,她艰难地说出两个字,
“生命……”
客栈后院。
王远盘膝坐下,脸上看不出来喜悲。
“降臣……若是此事之后,本帅还能活着……吾定会陪你去览尽天下美景。”
“现在,该开始了。”
王远双手震地,所有的黑棺飞至离地三尺的空中。
院落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图案中央,精雕细刻着一只由金光构成的凤凰。
凤凰身上渗透出无数金色细线,连通至每口棺材上。
“安知百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苦辛。”
王远轻念叨一句,落坐在凤凰图案上。
他的身上,有无数金色内力与白色光芒流转而出。
顺着细线,流淌进黑棺中。
刹那间,王远只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消逝。
是生命、是内力、是精神……是一切。
“拾得这复生之法……真是凶残。”
王远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
他的身子逐渐弯曲、佝偻。
明亮的黑发,也逐渐变成根根白发。
王远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
“嗡——”
细线就像水蛭一般,在不断吸食王远。
这痛苦是他从未承受过的,但感受到黑棺中传来的生机时。
王远露出了笑容。
他的面前,闪过林旺呆头呆脑扎马步的样子,闪过宋文通学自己背负双手的样子,闪过萤勾找自己借三十两银子的样子,闪过李平川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闪过无数故人的面貌……
“寒山,拾得,你二人可是不如我的……本帅一人能同时复生这么多人,你们只能一次一个,哈哈哈……”
王远放声大笑,声音变得无比苍老。
他的眼神浑浊起来。
快要看不见了。
他还想见见降臣呢,真是可惜。
已孤苍生望,空见黄河流。
本帅,千古来,唯是世间第一人啊,哈哈哈……
王远已说不出来话。
黑棺中有了动静。
这是复生成功的象征。
王远很开心。
又活一个故人。
可恶的七煞妖邪,真是害惨本帅喽。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是一年。
客栈外的屏障终于褪去。
降臣第一个冲了进去。
她的双眼早已红肿不堪,身形消瘦到了极点。
她忐忑地走进后院。
所有的黑棺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而黑棺中央,有道佝偻苍老的人影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降臣抑制不住泪水,她跌跌撞撞地来到王远的身边。
“大帅!!!”
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声让所有黑棺都震动起来。
李甲与刘彩蝶也闻讯进了后院。
他们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降臣静静地抱着王远的身体,晃啊晃。
“大帅,你说过的,你要带我去看尽天下美景……你怎么食言了呢?”
一滴一滴的泪滚落在王远宽松的衣袍上。
王远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轻抚降臣的脸。
“本帅……看不见了……对不起,妮子…本帅……食言了……”
“砰。”
王远的手滑落,跌在了地上。
这一下,激起了降臣心中的海浪。
这一声,振聋发聩。
降臣只觉得天要塌了。
她无力喊出“大帅”二字,只能在心中歇斯底里地痛哭。
“砰。”
一只黑棺的棺盖落了下去。
紧接着,所有的黑棺都发出了动静。
王远成功了,他复生了所有人。
“降臣尸祖?”有人茫然开口。
“女娃娃?!”有小小的身影从黑棺中跳出。
“师娘?你怀中的是谁?”有人疑惑道。
“咦?我不是死了么?怎么还活了?大家,都没事吧?”
“额锤死你个贼老天,额咋活了?”
一阵喧哗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众黑棺之间。
降臣尸祖怀中抱着的老者尸体是谁呢?
他们不敢去猜。
子鼠注意老者尸体旁,有着几行字迹。
“子不语,寅不锤,辰不俊,未妙手,申毛腿……那是,我们的名字吗?”
所以……老者……是大帅么?
林旺呆愣愣地从棺材中走出。
他走一步跌一步,并未恢复完全。
这一段路,好久。
林旺觉得,比他的一生还要漫长。
终于,林旺走到了尸祖的身边,走到了老者的尸体旁。
那串字迹的左边,放置着一个小小的木质陀螺。
崭新,温热。
还带着温度。
陀螺上新刻了一行字:
小旺子,陀螺,本帅给你保管得很好,以后没有本帅的日子,不要随意落泪,要有霸道的气势,谨记。
“噗通。”
林旺跪在了地上,他早已泣不成声。
“远……远大人!远大人!远大人……”
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纷纷从黑棺中走出。
“噗通、噗通。”
有跪地声接连响起。
他们齐声道:
“恭送大帅——”
……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临终前的王远,悟透了霸道。
他言,所谓霸道之形,皆在担起黎民之所望,黎民之所愿。
客栈中陷入无边悲痛的众人,耳边,似有歌谣响起。
“七煞祸了逍遥哉,农也丰丰,商也丰丰。
雨过天晴上小船,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夜归儿女坐灯前,说也大帅,闭也大帅……
不似神仙,胜似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