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辰时,天光微凉,下山走城外官道。北湖火树银花,喧声不绝,酒楼里觥筹交错,仍有不少客人。
进入店门,水鳞泗心里痛快大喊“上酒”,掌柜的认出他俩是昨晚华大户带来的客人,天都要亮了居然跑来吃酒?开店的只管赚钱,对客人私事不可打听。几句客套过后赶紧领上楼,选了张靠湖桌子坐下。
酒过三巡,两人敞开心胸。水鳞泗感念翼儿手下留情,趁着酒兴叫来小二摆上香烛,非要拉翼儿结拜兄弟。翼儿盛情难却也有心结交于他,二人歃血立盟,对了八字。水鳞泗年长十岁。受过翼儿三拜,扶起后喜不自胜。
原来水鳞泗与无望河后是至亲关系,弱冠之年就担了内宫要职。平时随侍左右,深得河母信任。玄镜湖水族与天族通婚已久,他母亲正是金覆宫宫主水如莹。翼儿认识的小妹妹水晶晶是他的亲妹妹。
水如莹嫁给藏波洞龙波大人,是无望河后和水凝脂亲自做的媒,两位太姥姥本就是表亲,河后娘家也姓水。水鳞泗父亲是真龙之身,母亲则是青皮河鲤,所以生下他是一条鱼龙。
翼儿也将身世如实相告,两人一来二去越说越亲。说到最后,水麟泗满脸通红拉着他的手不放。
“贤弟小小年纪好修行啊!愚兄这条命在山顶其实就是你的了,以后但有所需一定鼎力相助。有件事憋在心里久了,这就对你说。”
“大哥,但说无妨。”
“愚兄来之前去见了翎公主,河后娘娘知道她和你的事,先把她关在斗莲院,又送到斩泪台受苦,翎公主的意思其实...”
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浮出难色,翼儿见状不禁着急起来。
“大哥无需顾虑,你就直说吧!”
水鳞泗点点头,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忍地说道。
“公主她,她让你把他忘了,说以后不用来找她了!”
此言一出,翼儿脑中嗡地一下,无限狂浪打在心头。面对水鳞泗也不好多说,强做镇定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嗯,小弟知道了。”
两人岔开话题,水鳞泗将天界情况大概给翼儿说了一遍,原来天界也不安生,河母天帝闹别扭已经很多年了。
离开酒楼,二人握手话别。水鳞泗说他即将返回天界,翼儿请他见了金翎子一定不要提起自己,就说压根没见到,水鳞泗点头应允。
送走这位大哥,他心情烦躁牵着马在湖边溜达。眼望一湖春水,心中感念万千,暗暗下了决心。
“翎儿所言绝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怕河母怒气不减,要对自己赶尽杀绝。情之所往,行之所向,等忙完灵界的事情,说什么也要去天界找他。我本是条狼,不怕所有事。”
刚才与水鳞泗谈话,他终于知道天绝宫双莲为什么在灵界四处搜寻宝物。原来天帝河母多年前闹起别扭,两位天界主宰谁也不愿见谁。你说东,他偏往西,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这件事如今是天界最大的麻烦,一众下人都不敢出言劝慰。生怕河后发起火来不分青红皂白,韩老夫子更是为此伤透了脑筋,最着急的自然要属两位公主。
眼见父母大人要闹离婚,私下里想了各种办法。红绫子不择手段抢得情人结,金翎子费尽心血觅得解怨砂,都是想借这两件灵界至宝化解父母怨气。
没想到天界这两位修行万年的大人物也闹情感纠纷啊!翼儿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无奈。
天色大亮,一路溜达,回到大宅卢梨花过来问长问短,说小兄弟一夜未归,姐姐真是担心死了。翼儿憨憨一笑,只说和朋友喝了一夜,想起这几天添麻烦,回房取出梦魂花送了几片过去。说一半送给她,另一半请她带给卢员外。
卢梨花知道这是世间罕有之物,也不同他客气,一把接在怀里,说即刻派快马送回月庄孝敬父亲。
翌日一早,骑马上路。卢家夫妇送到门口。茗绣山庄赠他的这匹白马,比起从草原那匹更显灵气。他将草原良马留给大宅,重新换了套人族衣衫。
卢姐姐亲自帮他梳理,给他戴上幞巾,如此一看俨然就是位人族英俊小哥。卢家在落花洲各城池都有分号,卢姐姐直还怪他初来到少极城,不来家里却去客栈落脚,是把自己当外人了,一番叮嘱把翼儿说的难为情起来。
反正有的是时间,不着急去东都。出了东门选了东南方向,短短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情,风婆婆对自己的一番叮嘱,已牢牢记在心间。这等世外高人凡事不会说透,她说有道理那就一定有道理。
跑出五六里路出现一座军营,门口挑着龙山王大旗。翼儿绕过营盘,心里有些奇怪。都说少极城“南茶北湖,东营西亭”。原来营指的是驻军大营,按理说东边是朝廷属地,西边才是异族地域。军营不扎在西边,为何要设在东边?
驰出群山,沿着官道往东走了三百余里。眼前出现一片沼泽,称为苍唔之野。沼泽水质偏咸不利农产,农家无人耕作,官府也懒得管理,故而人烟稀少。
沼泽地势低洼,水泽相连,一眼望不到边。岸边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湖中鲜有莲藕。一群禽鸟落在浅洼处叼食吃,叽叽喳喳鸣叫不已。
踏上道埂放慢马速,泽中不见路人,遇见的几个官差小心翼翼,生怕马蹄陷进泥潭。好在道埂每隔不远就有路标,否则生人前来,只怕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水雾更胜,路标难辨。来到一处岔路,半天找不见路标。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试着往右手方向走去。
“扑啦啦”飞来一群苍鹭,露在水面发出哗哗声响。循声一望心里咯噔一下。这群苍鹭体型毛色,他太熟悉了。正是携硫弹轰炸神雷山的那群大鸟,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认出鸟群,翼儿顿时提高了警惕,反手将缰绳丢回马鞍,用兽语叮嘱马儿在此等待。正打算驾起御风术去捉一只鸟来盘问,没等他飞身,耳边就传来一声骨笛。
笛声一出,苍鹭仿佛得到了命令,尖喙叼着银鱼一起朝笛声飞去。御风升空跟在鸟群后面,往前又飞了五六里路,沼泽中水气越来越重,隐隐出现一座靠岸茅屋。
露台临水,台上站着一个道童,水面摆着一排竹篓,苍鹭将鱼儿丢进竹篓,落在水面半天不愿飞走。一直到最后一只交完鱼,道童才把手里抓着的一把药粉撒了出去。
翼儿躲进芦苇丛中偷看,道童手里的药粉不知何物?漂在水面呈现一片褐红,苍鹭鸣叫着纷纷去抢,饿极了一般。
他心中奇怪,压低身子继续偷看。一群苍鹭飞走又来了一群,道童一边撒药粉,一边嘟囔道。
“都别抢,都别抢。好好干活,就有药吃!”
翼儿听见这话,心里明白过来。道家有一门炼丹术,道童用药粉控制苍鹭扑鱼,自然也能让它们替他做事。小道童年纪轻轻,不会有炼丹制药的本事,屋里恐怕另有别人。
果然没隔多久,茅屋中就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童儿,快去熬药吧,天不早了!”
“是,师傅,今天的药材都备好了,我这就去。”
“去吧,咳咳,时候不早了!”
“是!”
道童说完去茅屋后忙活起来,一会功夫药炉中就冒起了白烟。
好浓的药味!几十种草药混在一起辛辣刺鼻。翼儿对药理一窍不通,闻见这股味道,心想这么厉害的药味,恐怕屋里的人病的不轻。
既然来到这里,总得问个明白。他驾起御风术纵上木台,对着道童问道。
“童儿,叨扰了,敢问此间主人如何称呼?”
“妈呀!哪里来的冒失鬼,咋闯到这里来了!”
道童蹲着身专心点火,翼儿一出声把人家吓了一大跳。
“童儿莫慌,我只是迷路到此。”
“迷路?怕不是真话吧,带着这么长一把宝剑,别是强盗就好。师傅,师傅!”
道童一眼看见翼儿背着的长剑,吓得连退了几步,一边去推屋门,一边大声叫喊。
“你跑啥,我又不是坏人,只想问个事。”
“咳咳...咳,外面是谁?既然有缘来了,就领进来吧。咳咳咳...”
咳嗽声比刚才更厉害,道童闻声身子一扭,怯生生推开房门,自己先闪了进去。
屋内摆满药罐,几乎找不到立脚之处。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斜躺在竹榻上。胳膊撑着身子抬头一瞥,露出一丝苦笑。
“咳咳...咳,厉害!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这把剑。”
这话一出,翼儿不禁警觉起来。出门时,他特意在剑鞘上裹了好几层布,这位活死人一般的老儿居然能一眼看破。
沼泽周围有剧毒烟雾,水里不见活鱼,来人有本事闯进这里,自然不容小看。不等翼儿答话,枯槁老人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扯下被子坐了起来,双腿无力搭在床沿,说话也不咳了。
“小哥有本事走出毒障,来到老朽这残破小屋,不简单啊!既是如此,就请报上真名吧。”
苍鹭,药粉,道童,老儿...这几个词连在一起,不能不叫人多心。这老儿能一眼识破神兵,绝非一般凡人。翼儿心思急转,还是说出了真实身份。
“狼族圆月村秦翼儿见过前辈。”
躬身施礼,枯槁老儿听见这话,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了几下。
“哦?原来是狼族人氏。老朽只是奇怪,这把贯日千秋怎么会在你身上?”
说完斜眼一瞥,舌头在嘴角转了一圈,眼中冒出贪婪之色。
翼儿见状不禁更加警觉,这老儿能认出此剑,不得不防!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说话间,他真气外溢,周身隐隐透出一层气罩,茅屋药味刺鼻,肯定有不少毒药。虽说自己万毒不侵,然而也要提防对方突施冷箭。
枯槁老人见状一愣,赶紧出言打个圆场,收回眼光摇头叹了口气。
“唉!老夫苟延残喘早已没有姓名,一身本事更是付诸东流。这把剑让人想起往事了,小哥不必提防。来了是客,童儿你去端个板凳请客人坐下吧。咳咳,咳咳咳...”
说完这话,他又躺回床上,半支起身子,眼光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道童搬来板凳,泡了一壶清茶。看客人落座,出门继续熬药。枯槁老人坐起来费了不少力气,躺回床上又是一阵大咳。
“江湖不问私情,这把剑为兵器谱第一神兵,当年我就败在它之下。小哥若有兴趣,将死人就给你讲个故事。咳咳咳...”
“前辈但说无妨,我也不着急赶路,正好也有一事请教。”
“那就好,咳咳...咳”
枯槁老人面上露出喜色,他来日无多,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外人。今日翼儿跟着苍鹭群摸到这里,也算有缘。总算见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再不把憋了多年的事讲出来,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云峰之上,剑气冲霄。山为丹体,天纵我傲。”
枯槁老人摇头苦笑,朗声说出一段话来。翼儿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他是云峰观的人了。
天下第一剑宗,无极城云峰道观。当年祖师爷五冠道人创下云峰一脉,历经三代在江湖立下声名。
相传五冠道人有两门绝技,一为剑法,二为丹术。几十年前宗门传至第七代,弟子中出现两位佼佼者,让先师红丹天师难以抉择。
这两人一人剑法精绝,一人丹术无双。红丹天师羽化后,宗门弟子为争掌门之位,分成两派提出比武。云峰邀帖一出,遍请天下门派来云峰山顶品茶论剑。
比武当日,两人施展剑丹之道争夺衣钵,五场较量各自胜了两场。炼丹弟子参悟“丹气化剑”之术,功力略高一筹,原本有望继承掌门之位。
哪知最后一场比试,练剑弟子竟然从朝廷借来贯日千秋剑,一剑斩落对手丹魂,将他打成重伤。
他二人本是同辈师兄弟,不可不必痛下杀手。练剑人继位,为绝后患挑去他脚筋,囚在苍梧之野。若不是念他有一手仙丹道术留着有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翼儿听到这心有不忍,这位枯槁老人讲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啊!他打断老人话语试着说道。
“前辈,您说的练剑人恐怕就是当今掌门云霄真人了吧?没想到他这么狠心,这趟过来,我正要去云峰山找他比剑。”
枯槁老人神情惆怅,点点头盯着他继续说道。
“本是同根,相煎何急?小哥所言不假,云霄老贼自称云峰剑仙,阿呸!他把我困在这里替他炼制丹药,无非是想助他早日飞升。只是这人心坏了,即便有不老仙丹,恐怕也难以奏效。哈哈!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些年我送到山上的仙丹,里面都加了地府仙,哈哈哈!”
说罢他得意地笑了起来,翼儿不识药名,看他脸上得意的表情,心猜这应该是一味厉害的毒药。
“没错,老朽一点点增加药量,几十年了,迟早有一天助他坠入地府黄泉。”
枯槁老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底突然冒出光来。他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尽数倾诉,翼儿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云峰观号称第一剑宗,也算名门正派,心思怎会如此险恶?
枯槁老人见他沉默不语,也不管他有何感想。眼睛连连眨了几下,压低声音又对他讲出一番话。
“小哥有贯日千秋剑,正好要去云峰观。你可让云霄老贼用此剑,老朽来教你破解之法。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丹术不输剑术,我丹宗不输他剑宗。如果你答应将死人这个请求,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山顶...”
不等翼儿应允,他就把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说完大笑三声,仰头喷出最后一口丹气,登时气绝身亡。
翼儿离他不过三尺,枯槁老人喷出丹气。即便他想拒绝,也来不及了。脑中突感晕眩,胃酸上涌直犯恶心。这颗气丹无形无味直入丹田气藏,片刻后恢复正常。
枯槁老人突发狠心,死前毕生修为化为一口丹气,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凭啥把气丹送给自己?
这感觉有点像经过财主家门口,突然被丢出的一颗元宝砸中,究竟该捡起来呢?还是视而不见?